元禄驾驶着马车很快来到了城郊地带的贫民区。金焰斜倚在车里,用指尖挑起了帘子向外看,地上积雪果然厚重,他能感觉到车速变慢了。
城里的路还是石板砖铺面,到了这处,就剩光秃秃的泥路了。雪水与泥水混合,在马车驶过时飞溅起混浊的污水。车辙碾压过路面,留下深陷的凹痕。
“干爹,咱们就快到了。”元禄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
金焰用指节扣响车壁,示意他知道了。
“干爹,您是要先去受灾现场查看还是去户部搭建的赈灾棚屋那?”
“去看看受灾的屋子。”金焰淡淡吩咐道。
元禄得令,调整车马方向朝着受灾最严重的那块地儿驶去。
等到了灾区附近,元禄拿出脚凳摆在地上,一条手臂伸出供金焰搀扶,小心地伺候金焰下车。
金焰微拧着眉四处环顾,原先在这里居住的百姓生活本就困苦,墙面砌得不实,塌下的屋顶上还能看到破裂的黑瓦片。
瓦片缝隙里枯黄的杂草露出泥泞的根,周边透露出一副衰败的景象。
金焰呼出一口白气,今年的冬雪下得固然大,严格说来却也称不上灾害,是郊区贫民的住所太简陋破败才会这么容易就被积雪压塌。
他派手下多方打听,乾州城里其他居民区并未有人上报屋子垮了。这与他的猜想相吻合。
金焰心中思量这里头的利害牵扯,如此一来“雪灾”一事上报变得没甚难度,也挺好处理,可圣上若是追究起来贫民房屋建造不力之罪,他们司礼监少不得要担点干系。
早先年先帝还在世时就已下旨由朝廷出面帮助贫民修建房屋,国库拨的款,司礼监当年也曾经手。
那时自己还没升到秉笔,只是宜妃身边一个得宠的贴身宦官,借助宜妃宫里的势力在司礼监初初展露头角。
司礼监的权势他当年没怎么倚仗,如今倒要反过来为它买账收拾烂摊子了。
“回去吧,去棚屋那会会许望水,别辜负了圣上的苦心安排。”金焰眉眼间浸透了几分凉薄的况味。
远山黛的眉、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冰雪天地里张扬着肆意。萦绕周身的寂寥褪去,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
元禄知道他长袖善舞、手段凌厉的干爹又回来了,刚刚片刻的疲惫与软弱只是水中幻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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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里,许望水作为此次朝廷赈灾派出的户部和清流党的代表,坐在首席的位置上。案桌一圈围坐着依附于清流党派的官员。
许望水如今二十有四,五官周正,身姿挺拔。作为被世家大族从小培养的接班人,身上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
顾命大臣孔阳秋平日里对他颇为照应,把他当作清流未来的接班人来培养。士族之间利益牵扯得很深,孔阳秋不光是许望水的老师,还是他的姨父。
许望水也没辜负身边人的期待,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名列二甲。因着家里和老师的关系进了户部当差,担任户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日后若有机遇还可入内阁擢升,前途可谓大好。
许望水拿起茶盏,用杯盖撇去浮沫,一边饮茶一边听他手下的户部员外郎辛文博禀报救灾情况。
辛文博本欲起身回禀,许望水制止了他:“文博何须多礼,你我皆为同僚本是一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且坐下说就是了。”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辛文博朝许望水拱手致意。
“下官不日前曽亲自前往受灾地查看,房屋虽然倒塌,人员却没有大的伤亡,已组织衙门官兵转移受害百姓至安全地带。如今棚屋也搭建完毕,城郊没有住所的贫民都陆续安排进去了。”
“甚好。不过我听说司礼监的秉笔金焰也被圣上调遣来处理雪灾了。今时不同往日啊,金焰此人手腕颇多,加之圣眷正隆,皇上令他暂代司礼监掌印一职,夏时迁恐怕要被金焰压制了。”
“这……夏时迁在宫中浸淫多年,势力盘根节错,要斗倒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呵呵,随他们这些阉人斗去吧。我等只作壁上观就是了。”许望水对这些没了根的“男人”一向是瞧不上的,权力地位再高,连子孙后代都无法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他看来,拖着副不男不女的躯体活在世上,连男女间滋味最为美妙的鱼水之欢都无法享受到,还不如早早了断来得干净。
“许大人说的是。”说起这些阉人,朝中官员倒也不分派系了,无一不是又厌恶又惧怕的。
这些话当着权宦的面他们不敢戳人脊梁骨,但背地里却没少嚼舌根。没了根的东西,还能算男人吗?
“别的不论,金焰这姿色当真绝佳,你们说他是怎么上位的?”坐在侧位的户部右侍郎丁正祥抚着手上的碧玉扳指,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肥腻的眼睛里闪着□□的光。
“丁大人,金焰你要是能动得了,我就服你。”堂下哄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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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搭建的棚屋墙壁只是一层木板,薄得很,没有隔音效果。金焰对清流说什么本无兴趣,可架不住他们旁若无人的讲,他又不是聋子自然能听见。
他静静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子没有进去,元禄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生怕他听了那些混账话心里不舒坦。
其实金焰真没生气,他进宫那么多年,难听的话听了不知道有多少,倘若样样都往心里去,那不用等他的政敌想辙对付他,早就被这些污言秽语怄死了。
金焰听屋里的动静差不多消停了,才摆出一副姗姗来迟的样子迈进了屋内。人进去了也不开口说话,端出似笑非笑的模样睥睨着众人。
连同许望水在内的清流党人心里一惊,他们刚才口无遮拦说的那些荤话不知被这位正主儿听了多少进去,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一时间也没人开口,气氛端的是诡异。
金焰见他们尴尬够了,才从容不迫道:“诸位大人好,杂家奉圣上旨意,前来处理乾州城雪灾一事,想必诸位亦早有耳闻。
各位比杂家来得早些,不妨先说说眼下是怎么个情况,杂家心里有数后才好与各位大人商议如何处置不是吗?”
金焰说话的态度很是客气,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冷漠,一如他这个人给别人的感觉,始终伴着捉摸不透的心思。
许望水对着手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琢磨着开口:“秉笔大人严重了,本官正与同僚商议把灾民安置到朝廷搭建的棚屋里,暂且住着。
吃食上就先由乾州城衙门每日发粥填填肚子,总不能让百姓饿着。至于后续如何处理受灾百姓么,不知金大人有何高见啊?”
金焰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他不欲与这帮清流坐得太近。接过元禄递来的茶水暖了暖身子。
“依杂家的拙见,后续该由朝廷出面帮扶那些受灾严重的百姓重新搭建屋子,每户人家还要多给一个月的口粮以作安抚。皇上登基不久正是需要民心的时候,不可大意。加之太后娘娘寿诞庆典也要图个吉利,诸位以为如何?”
“金大人的法子不错……”
“金大人言之有理……”
“不如就按照金大人的意思办吧……”
清流党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是他们要恭维金焰,实因金焰此番话确实言之有物,法子还算妥帖,不算辱没了朝廷命官的脸面。
许望水也不再多言,既然金焰愿意主动出主意,事情若办差了横竖责任是他担的,与他们清流有何干系?
再者,金焰这等权宦在坊间名声不好,真出了岔子百姓也会怪到金焰这个阉人头上,清流的羽毛还可保全。此事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由他去吧。
许望水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不露分毫,言辞之间颇为恳切:“既如此就按金大人说的办吧,我等并无异议。金大人若需要我等援手的,定当献绵薄之力。”
“那杂家先谢过诸位了。”金焰不紧不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清流党们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他的姿态不像个行礼的倒似在受礼般从容。
礼毕也不等清流党们作何反应,带着元禄从正门口飘飘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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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焰回宫后稍加洗漱便前往乾清宫向皇上禀奏此事。
陈玄对金焰的处置方法也没有异议,只吩咐他尽快着手去办,万不可耽误庆典。若有闪失,是不吉之兆,须妥善安排。
“还请皇上放心,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金焰心思缜密的性子陈玄是知道的,不过白嘱咐他一句罢了。
殿外风雪将停,有微弱的日光从苍茫云海里探出,连日里阴沉沉的天气总算迎来了夕辉。
陈玄指了指窗外的日光,笑着对金焰说:“你看,是个好兆头。”
金焰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神情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