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迁被天上的日头照得眯起了眼，他晨起后胸口闷得慌，没忍住喝了点酒。这会子日头正好到廊下走走，长时间待在屋里人都要发霉了。
昨儿太医来为他诊脉，说是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不日便可回司礼监当差。
按他大病初愈的身体状况原是不该饮酒的，可偏偏没忍住喝酒解闷，这爱喝酒的毛病怕是这辈子到临了都改不过来喽。
这把年纪了，夏时迁懒得再跟自己较劲，难得清闲不当值的时候就喝一口，无儿无女的人没必要再拘束着自己，每活一天都当捡来的时光，想想还是他赚了。
陈玄是他以后要跟的新主子，没想到自个儿在宫里汲汲钻营了半辈子，到如今爬上司礼监掌印的地位了还得跟金焰这个年轻宦官去争权夺利，讨好新主子，怎么琢磨都嫌没意思啊。
金焰这小子不过十九岁，就算一时赢了他，自己还能活多久呢，只怕自个儿一死金焰就能立马上位。这阖宫上下的宦官可没有人能出其右的。
夏时迁知道可能是因为连日来身体总不康健的缘故，想法难免有些消极了，他竟隐隐有向皇上告老还乡然后退隐致仕的念头。
可皇上留着他继续担着“司礼监掌印”名号的理由他也清楚，无非是想利用他牵制金焰，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能不能活着出宫还是个问题。
无论哪条路都不好走啊，人呐，就是这么难。
夏时迁晃晃脑袋，似要借这个动作驱散心里的郁气。他吹了几声口哨逗弄着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的鹦鹉，这两只牡丹鹦鹉他养了有两三年了，是从小被他捧在手里喂大的。
心情好或得空的时候便放它们出来，让鹦鹉立在自己肩头和手上。两个小家伙一公一母，分别长着湖水蓝和亮鹅黄的毛发，油光水滑胖头胖脑的，瞧着就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夏时迁很喜欢这两只鹦鹉，还是动物好，既能陪自己解闷又不像人一样肠子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养病这几个月，手下的人或许望风而动投靠了别的主子也未可知，还是得花时间好好清算一下。
身在高位的人除了自己能力要强，能知人善任也是必须具备的手段，不怕用了个笨的，只怕用了个有反心的。
依照如今司礼监的形势来看，胜者必定在他和金焰中产生，料想他手底下的人叛变左不过是去投奔了金焰，除金焰外其他人都不足为惧。
而金焰一向是个谨慎细致的主儿，背弃旧主的人夏时迁估计金焰是不会重用的。这也好办，放出些真假掺杂的消息模糊视线，端看这条鱼上不上钩了。
夏时迁也想看看，到底是他宝刀未老还是金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己这病痊愈的时机刚刚好，过不了几日便是今年的春闱殿试，他若把握得好或许还能给自己招揽几个人才过来，扩大下势力范围。
若是在殿试之后痊愈，恐怕这杯羹他就分不到了，横竖是被各方势力挑挑拣拣后剩下的人。虽说世事无绝对，剩下的那些人里也可能出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但毕竟机率要小得多。
他们在宫里浸淫多年的人大多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势利、唯结果论，甭提平日里有多辛苦劳累、付出了多少，办不成事的人只能当任人刀俎的鱼肉。
这世道现实得很，没有讲理的地方。真咽不下那口气要讲理啊，不如到阎王爷跟前去讲个痛快，怎么把你托生到这样的命数里呢？
没投个一劳永逸的好胎怨不得旁人，这真是个技术活，学不会也求不来的。
另一头的金焰批完折子，吩咐元禄去库房里找找有没有什么稀罕物件，珠宝首饰之类的小玩意儿给湛饮月送去。
大件儿太招眼不方便送，小件儿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反正那上面也没刻谁的名字，只要藏好了不张扬一般也没人察觉。礼物好歹能替自己表表心意，让湛饮月知道自己还是很在意她关心她的。
金焰平日里就事务繁忙，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陪湛饮月，再加上自己这不可言说的太监身份，送湛饮月东西还另外存了几分愧疚弥补的心思在里面。
他已经接到消息，夏时迁恐怕不日就要重返司礼监掌印之位，到那时自己恐怕会更加分身乏术。
还有春闱殿试的事也在眼前杵着，金焰猜夏时迁少不得要动点手脚或者干脆跟他抢人。他叹了口气，只要在宫里一日，烦心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不过抱怨哭诉无用，还得打起精神来提防着，能少出点岔子便是万幸了。
元禄已经按照金焰的吩咐在映月阁库房里头找了一圈呈给他过目，要贵重的简单，可稀罕新奇的物件就不那么多了。
西洋进贡的钟表有小巧精致些的或许能算一样，还有首饰头面的花纹制式无非就这些，没甚有意思的。金焰不太满意，月亮图案的首饰一个都没找到。
虽然原本就打算找工匠师傅定做的，可是能多找出几件合适的来送给湛饮月也好啊，好物件不烧手，没人会嫌少。
金焰亲手画了首饰的花样，准备派人去民间打听有哪些手艺人功夫到家的，或者多挑几个师傅一起做也行，只要成品能让自己满意，他是不会吝啬多给些报酬的。
品了一杯君山银针后，金焰研究了这次进殿试的花名册。在一众庶出的举人中，他圈出了几个人以待观望：安子元、徐嘉言、姜文柏、朱斯年。
安子元出身于北直隶，是汴州地带少年闻名的才子，祖父和父亲都在汴州担任地方官员。
徐嘉言出生于南直隶的衮州，家里只有大房一家的叔叔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了仕途，其他男性亲眷皆为普通百姓，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徐嘉言是二房的长子，自小聪慧，父母亲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
至于姜文柏和朱斯年两人，都是乾州城里的庶族，家世背景相差不大，他们的父亲都在乾州城内做着六七品的小关，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
这四人自身实力不差，虽然没有优秀到能拔得头筹，但在众举人中仍有一争之力，尤其是在庶族出身的举人中已经是名列前茅了。
金焰知道这等人定然不甘心屈居人下，被庶出的身份束缚。
可南梁积弊已久的沉疴哪里是他们能撼动的，若想出人头地，要么手腕够硬要么身段够软，实力强还得懂蛰伏隐忍，方能有得窥天光的一日。
等殿试选拔结束后，寻个缘头试试看能否招揽进自己麾下。如若他们不愿意投靠，金焰也不打算为难他们。
他做事一向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硬逼胁迫反而会把他们推到自己的对立面，成全了他的对手。
他们要是愿意那就更好办了，无非是各取所需。金焰需要有得力的人为自己办事，稍稍左右朝堂风向。
而那些人需要有个平步青云一展拳脚的机会，只要能帮他们的家族得势，跟谁不是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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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当日，考生自黎明时分就进入太和殿，在经历一系列的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环节后才正式开始作答策问卷。
殿试耗时比会试短多了，考生在日暮时结束作答交卷，只要一天便可结束。接下来的几天便是阅卷管审批，他们会在自己满意的答卷上画上一个圈。
得“圆圈”最多的十张卷子会进呈给皇上亲自批阅，御笔朱批钦定一甲三人，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对读书人来说能获得“三鼎甲”的殊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三鼎甲会在殿试结束后立即得到南梁朝廷的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甲、三甲的进士若想入朝为官还得在太和殿再经历一次考试，通过的人才会授翰林院庶吉士。
剩下的人会派遣到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如果不出意外，那些外派的人或许这辈子都只能当个闲散的地方官，再不能回到天子脚下的乾州城当官了，仕途基本止步于此，再无精进一步的机会。
而殿试的最终名次果然不出金焰所料，一甲三人皆被士族出身的才子占据，寒门难夺一席之地。状元虞雪松、榜眼詹泉、探花□□，都出身于南梁有名的世家大族。
南梁门阀等级森严，哪怕同样是士族也有高低之分，例如朝中的姚元明、孔阳秋、周和璧还有新晋状元虞雪松他们都是一等士族，旁系繁多，在南梁朝堂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二等士族的代表大概有温正雅、许望水、詹泉、□□这几家，在南梁有一定势力范围，但比起一等士族来还是差了一筹；
三等士族在门第上就没那么显赫了，家族传承的历史也不够悠久绵长，叫得上名号的多为乾州城中的四五品官，不过是依附上两等士族的存在罢了，当然比起庶族的地位还是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