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饮月昨儿一晚上没睡好，昨晚府里动静那么大，她自然听到了。一猜就知道是他们起夜去救灾了。她心里着急，可这事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清晨起床后去找方修竹讨点活计干。
湛饮月在街道上把仆妇们叫在一块，给她们分配事项。一个人只需管一样活计。
认得草药的便去医馆给大夫打下手看护伤员；厨艺好的便留在食棚熬粥做饭；针线活好的就待在棚户里纳鞋底，给乡亲们缝补外衫……若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来回她，她再做定夺。
等到晌午，她估计金焰也该回来了，便准备回县衙给他拿身干净衣服替换。
那厢金焰进了屋里准备把身上黏糊糊的湿衣服脱下来，他才褪了里衣湛饮月就进来了。淋了一夜的雨头痛不已，连敲门声都没听见。
金焰□□着上身，湛饮月捧着衣服呆呆的站在门口。她像丢了魂似的喃喃自语：“你……怎么会……”
恍惚间金焰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衣服披拢在身上。他动了动嘴，有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和晦涩不明的情绪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
他知道湛饮月看到了他后腰上的疤，在他还没准备好和她相认的时候。
湛饮月定定看着金焰，忽然开始发起抖来：“你，你是云霁哥哥？”
金焰偏过头不愿看她，艳丽的眉眼间却有隐痛，“是又如何？”声音敛得极轻，怕惊醒了这场梦。
“这么多年，我……我们都在找你……我和爹娘，还有姨父姨母……他们一直在等你，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不来跟我们说一声你还活着！”
“呵，你们想让我说什么？跟我爹娘说，你们的儿子被拐后受尽了□□践踏，又进宫被人剪了子孙根成了个人人唾骂不耻的阉人！？”金焰的嗓音变了，宛若厉鬼。
他这么多年压抑在心头的怨恨、愤怒、委屈、不甘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了：“告诉你们又能怎样？你们能替我报仇吗，哈。仇人早已被我手刃，否则凭无权无势的你们能帮我什么！还是给我同情和怜悯愧疚？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云霁哥哥，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是我们的家人啊，我们都是真心对你好的……”湛饮月泣不成声，哭的小脸涨红，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脸上濡湿一片。
金焰走到她面前，用指轻轻抹去了她的泪，“我们都长大了，陈年往事不要再提了。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是怎么过，嗯？”
湛饮月抗拒地摇头：“不，怎么能一样！你是我的云霁哥哥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从你为了保护我被人贩子拐走后我一直在找你！你刚被拐之后，那几条街巷我每天都要走无数遍……
我，我一直在找你，可我一直找不到你啊！”湛饮月终于崩溃了，支撑不住身子歪倒在地上：“哥哥，你是不是很恨我？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这么多罪吃这么多苦，你的人生本该与现在不一样……”
恨她吗？金焰不敢说自己从来未曾怨过湛饮月，在黑暗绝望的年岁里他被后悔、怨怼的情绪淹没。只是金焰不愿再钻牛角尖了，当初被拐不是她的错，后来遭受的一切也不是湛饮月造成的。
当年他的妹妹有什么错呢？他又有什么错呢？一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金焰想把湛饮月从地上拉起来，她犯了轴劲不肯起来，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号啕大哭，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就来找哥哥哭诉一样，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啊。
金焰累了，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与她脸颊相抵，静坐在地上相拥，拍着湛饮月的背安抚着直至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不怪你。”良久的沉默后金焰低头说道。
湛饮月发泄过一通后整个人都脱力了，乖乖倚靠在他怀里，软软的唤他哥哥。“我小时候调皮，一天要爬几回树，那次从树上摔下来幸亏哥哥接住了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
你摔的不巧，腰部被地上的石子膈破了皮肉，留下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疤，这块疤痕我是断断不会认错的。没想到今日竟是它促成了你我相认……”
湛饮月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下去，她仍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金焰，即使他已经说了不怪自己。
若论起血缘关系来，金焰是她的表哥，民间表兄妹成亲很常见。可一时半会儿就是没法接受。金焰身子残缺她知道，正因不介意才能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起。
现在他冷不丁变成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哥，湛饮月脑子乱成浆糊，手足无措了。
金焰似乎明白她的心情，这层窗户纸冷不丁捅破了，两人谁也没预料到、谁也没准备好。还是先安抚她吧，自己是他兄长，得照顾好她。
“我……我以后还能叫你哥哥吗？”湛饮月小心翼翼地问。
“……唤我哥哥，那咱们从前的情分还作不作数？”金焰的言下之意湛饮月瞬间就懂了，他是在问，从今往后是当兄妹还是成眷属？
湛饮月连连点头：“作数的，自然是作数的。”她怕他不相信，“我愿意跟哥哥好的。”
金焰定定看着她，终于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明明该是欢喜的时刻，他眼里却有平静的哀伤和隐痛。
“哥哥。”她糯糯的叫着。
“嗯。”金焰很快就应了。“起来吧，地上凉。你先找点事干，不要一个人呆在屋里胡思乱想。眼下太乱不是说话的时候，等我把外头的事料理好了，咱们晚上再谈。”
“哎，我都听哥哥的。”湛饮月去街道上帮忙了。
金焰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头疼的厉害。方才进屋时就在疼，被湛饮月打断了一阵没顾上，这会她一走又发作起来。
他稳了稳心神来到书案旁坐下，提笔给皇上写信报，上书此次流沙河部分堤坝被洪水冲毁一事及后续应急处理措施，并请皇上圣裁，安排人手保障灾区一应粮食物料和堤坝重建事宜。
司礼监有专门培育的信鸽，这次出来他带了一只。金焰把信纸卷好了塞入信鸽腿上的木管里，不出三日这只鸽子便会带着他的信来到陈玄的御案上。
他整理好衣冠，派人去叫方修竹和几个河工过来见他。
河工们其实已抽空聚在一起商量过了，这会儿见他也都有话回禀。
眼下的事情有几样，一则得把淹进来的水能排的都排出去，二则是尽快再次召集人手把被冲垮的堤坝修复好，三则是预防灾后的时疫爆发，大夫们已经在做了。
这几件事若是可以，最好能同时进行，可定阳县内人手不够，只能等增援。
金焰告诉他们此事不难办，可以临时从知府那借调，皇上那里他也已经修书，不日便会有回音。众人一时大喜过望，纷纷赞金焰高义。
“杂家累了，你们自去忙吧。”金焰等到黄昏时才去找湛饮月，她总得回房用晚饭的。
果不其然，湛饮月已经乖乖坐在屋里等他了。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两碗白米饭，一碟青菜，一碟酱牛肉，另有一碗炒鸡蛋。
“我让厨房的人多给我送了一碗饭，哥哥还没用膳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湛饮月把筷子递给他。
金焰没有拒绝，“县里储备的粮食都拿出去应急了，这一阵菜色简陋些，你稍稍将就下。”
“不妨事，已经够吃了。”湛饮月慢吞吞嚼着嘴里的饭，她有话想对金焰说，可又怕自己过界，说了他不想听的。
金焰怎会看不出她的脸色，给她加了片酱牛肉。“你有话要说便说吧，憋闷着不消食。”
“哥哥，家里人一直都很想你。他们和我一样，从来没忘了你。你既认了我，能不能也回去看看他们？好歹报个平安让他们放心啊。”湛饮月打量着他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父母还好吗？”他终于问到。
“你不知道，我进宫前姨母身上就有些不大好。她放不下你，家里请的大夫说这是心结，吃了药顶多缓解一下，顶不了多大用。哥哥你要是回去看看姨母，她见了你一高兴，这病兴许就好了呢？”
金焰放下筷子说：“你想的太简单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倘若我母亲知道她儿子如今成了个阉人，她还会期待见到我吗？父亲那里恐怕也难以接受。”
“不会的！”湛饮月一口咬定。朝廷上的事情太复杂她不懂，可自己家里人是什么品性她还能不知道吗？
“我知道哥哥一路趟过来处境艰难，可咱们家的人从来没变过。我入宫前，姨母每年都会给你裁新衣裳，她明知道衣服做了也没人穿，可她偏偏做了一年又一年，从来没停过。”
“还有姨父，他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不在以后他就没那么爱笑了，隔三差五的去你被拐的街道上走，若是听说哪里又出了人贩子，他便咬牙切齿比谁都恨……
我爹娘也常念叨你，他们因为我而觉得愧对姨父姨母，没脸见他们……明明每个人都在想着你念着你啊，为什么就是不信他们绝不会嫌弃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