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下,花灯亮起,暖黄的烛火像星星闪烁,落在行人肩头。
整条街他们都转了一圈,阿阮和商轩在一家酒楼二楼包厢歇脚,长孙谨则去对面的糕点铺子买点心。
走了一路,实在困乏,阿阮本来想偷偷溜走,却被长孙谨拉着,硬是从头逛到尾,走到后面全是呆愣的神态,魂已经飞走了。
他用胳膊支着桌子,手掌撑着下巴,背对窗户。
商轩一直跟着阿阮,坐在阿阮对面饮茶。
这边的窗子与糕点铺二楼的窗子相对,只隔着三丈来宽的街道,不过买糕点的客人全是背对窗户,不看这边。
阿阮闭合着眼,呼吸绵长轻缓,仿佛陷入沉眠。
商轩轻啜清心茶,瓷杯盖子与杯身磕碰,声音脆响,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商轩抬了头,直视与他咫尺之遥的阿阮。
长孙朗的眉骨不似长孙氏的突出,更多的是南方人的柔和,眼睛灵动清澈,黑白分明,鼻梁高挺,减轻了红唇白齿的女气,更多的是温润似玉,和善可亲。
商轩放轻脚步,离开椅子走到阿阮身边。
此时的阿阮,也只低他半个头。
商轩俯身,手脚不敢动作,惟把鼻尖凑近阿阮的发丝,轻轻嗅闻从阿阮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气息。
很淡…很淡…有点清幽的木香,有点青草的味道。
商轩再凑近了点,毛茸茸的兔毛蹭到了他的脸颊,是传到心底的痒,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指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向前——商轩解开头上碍事的面具,额头亲密无间触碰到光滑的兔子面具。
不能再往前了…
面具是碍事的,也是销声匿影的…
一点点的凑近,湿润的唇碰着了冰凉的面具。
“你干什么?”阿阮睁开眼,挥开眼前的手指,最近上贤总是动手动脚,趁他不注意搞一些小动作。
上贤讪讪放下手,背到身后摩梭,蚊子似的哼,“你的睫毛好长啊,又长又翘,比长青山下的小仙姑娘的眼睫还长。”
阿阮坐起身,伸展了手臂,比之前更长了些,虽然现在胳膊比较细瘦,但以后坚持锻炼,就会强壮起来。
“莫要动我。”阿阮甩下一句话,径直离开,他现在与凡人无异,还要自己打水洗脸沐浴。
上贤后面跟着,“我已烧好水了,你不用再烧水了…”
阿阮回头看他一眼,“不用劳烦。”
上贤还是硬说,“你现在不过十来岁孩子的身形,还是我帮你。”
阿阮瞪着上贤,一会儿也就放弃,不想与无知的凡人道士论长短,等着上贤把热水放在自己面前。
“你的、你的衣服有点紧,你穿我的。”
“嗯。”
阿阮盘腿而坐,极力调动身体里干涸的妖力。
上贤局促站在一边,眼睛不受控制瞄着阿阮。
妖丹不知躲藏到身体哪处,实在没有妖力,阿阮泄气睁开眼,恼怒再次皱了眉。
上贤挪过去,伸出手臂露出惨白的肌肤,上面几个牙印,新鲜的还有血痂,“你喝我的血就好啦。”
阿阮盯着那胳膊,内疚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渴望,虎牙凸出唇角,长出尖锐的圆锥形的同型齿。
忍不住,尖牙刺破肌肤,浓郁的血腥味漫开,是阿阮每隔几天的“饕餮大餐”。
充沛的妖力在体内游走,经络舒展,四肢百骸灌满了用不完的力气,却在一炷香后散开手指脚尖,留不住。
阿阮豁然睁开眼,依旧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细白胳膊,比之前更加苍白,血管也不显眼,像是将死之人枯枝一般的臂膀。
上贤搓着手臂,血液流失带走了温度,手臂发麻冰凉。
他露出个憨傻的笑,青紫的唇张合,“今天有点冷,我、我还想睡觉…”
阿阮手掌向下,摸了摸暖和的纯棉厚毯,这个屋子小,只有一张床,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所以小道士把他带回来后,就一直睡在地上。
阿阮起身,穿上棉靴坐在凳子上,这意思是他给上贤让了床榻。
上贤舔舔发干的唇,局促地用指尖蹭了毯子,上面还有阿阮残留的温度,可蛇的体温本来就比人低,风一吹就散了。
上贤脱鞋上床。
他本来,本来只是想抱床被子睡地上的。
上贤回头瞅阿阮,阿阮在默念一些繁杂的口诀,看样子是不管他了。
“我…记得…起来做饭…”上贤躺在床上,很快陷入梦乡。
阿阮站起来百无聊赖踱步,脚步声几乎没有,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手里已经拖着被子给上贤捂好,他自我安慰,全当是报了喂血之义。
小道士的血对修炼大有裨益,单看他不断生长的身形就知道了,从五岁小童的身形成长为十岁少年,这样的速度他还是满意的。
熟悉的困倦从体内传来,这是身体在汲取他的力量,可唯一的床已经被小道士占了,该躺在哪里…
四处还下着雪,方圆百里没一户人家,唯一还算温暖的地方,就是被窝。
阿阮看看自己的身形,不算大,占不了多少地方,便把小道士往床里推了推,自己躺在床边,双脚并拢,双手交叠放在小腹,规规矩矩。
天色/欲晚,茫茫的雪覆盖大地,银装素裹,小屋光线昏暗,看什么都像是掩了一层黑雾。
熟睡中的上贤只觉一块冰往怀里钻,直愣愣被冻醒,才发现怀里拥着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凌厉的眉皱起,嘴唇也微嘟,很不满的样子。
上贤动动身体,感觉全身都被阿阮缠起来,胳膊腿都动不了,只好侧身面对阿阮,放轻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扰醒对方。
上贤没了睡意,远处又看不清,只能盯着阿阮的脸瞧。
反正现在阿阮睡着,上贤更是看的光明正大。
雪地里嫩生生的小孩长成了如今的俊朗模样,长长的眼睫,脸上还有点奶膘,被枕头压得鼓起来,嘴唇丰盈柔软,鼻梁挺拔,相貌万里挑一。
阿阮的下巴本来隔在上贤的肩头,现在不得已空着,就挡不住脖颈喉咙,以及撑破衣服的躯体。
心无杂念的上贤目光向下瞥,入目是莹白的肌肤,比外头的白雪鲜活,锁骨精致,肩头在衣裳里半遮半掩,单薄的胸膛随呼吸一起一伏。
还是瘦削,以后多做的好吃的,上贤想。
阿阮身体受冷,不舒服挣动被窝,不自觉向着温暖的地方挪动,不自禁与上贤贴得毫无缝隙。
上贤不敢动,任由阿阮动作,直至他觉得好受安静下来,才去细看,此时距离真的太近了,头对头,眼对眼,好像他动动唇,就能与阿阮的唇贴到一处…
心脏加速跳动,呼吸也仿佛压不住,上贤吞咽口水,眼神乱飘又飘回,无论如何离不开眼前人,眼前容。
静谧的空间,氤氲的氛围,此时二人相对,鼻息间全是对方的味道。
“嗯?干什么?”阿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上贤,上贤的眼睛猛眨了一下,受惊一般脑袋向后仰,“砰!”
“嗯?干什么?”昏黄的灯光洒在脸上,对面人的目光清澈温和,带着不可说的欲望,好像还在梦中,梦里上贤的身体真暖和,暖和到他还想再拥抱一次。
那双深邃剔透的眼睛映入眸底,成为心动的起始。
“过来让我抱一会…”他刚醒,声音沙哑还带着鼻音,像在和某人撒娇。
和谁撒娇?
猝不及防,商轩被阿阮吓了一跳,手中的狐狸面具掉在地上。
“砰!”
他慌张蹲下,手指在地上摸索,“面面具掉了我我我找找。”
看,他一紧张,就会结巴。
阿阮被这声音惊醒,定睛才发现让他心动的不是上贤,而是从小养着的弟弟小九!
人人都说妖是花心的,无情的,他承认了后一句,否认了前一句,却没想到在此刻印证!他会对两个人动心动情!
阿阮低头捂着胸口,那激烈的起伏尚未平静,便没发现商轩靠得如此近,没发现商轩的遮遮掩掩,只想转了这令他额头冒汗的尴尬气氛,他清清嗓子,凉茶灌进肠胃,猛来的冰凉呛到了喉咙,泪花都咳了出来。
“咳!咳咳!”
来不及多想,商轩忙给阿阮倒热茶,手掌放在阿阮后背却不知该不该拍下去。
踌躇间,阿阮余光瞥见,立刻避开商轩起身走向门边,“咳,过去多长时间,小谨还没回来?”
商轩正要说,门突然被撞开,长孙谨慌慌张张闯进,看清了房内情形却呆立着不动。
“哥…”
“怎么?”阿阮擦着眼泪斜睨一眼,“不是去买糕点了?”
长孙谨呆呆把双手抬起,空空如也不见糕点,他反应了一会,说:“噢…噢,人、客人太多,便不想排队等了…”
阿阮没在意,“嗯”了声算是知晓。
商轩却从窗外看到了对面的糕点铺子,主人家似乎想出办法解决客人排队等候的问题,此时等候的客人稀稀拉拉两三个,他看了眼长孙谨的神态,慌张拘谨,额头有汗,眼神却在他与阿阮身上徘徊。
商轩静下心,把手里的狐狸面具擦干净,不慌不忙戴在脸上,坦然与长孙谨对视。
三个人各怀心思,游玩变得索然无味,各自带着侍从小厮回府回宫。
阿阮完全搞不懂为何他的心跳如此剧烈,他心中念的是不知身在何处的上贤,动心的却是眼前毛还没长齐的懵懂少年,他实在不敢深想,匆匆逃离。
元宵的灯火摇曳了一晚上,天空泛起鱼肚白,月亮也成了透明的,悬挂在天上。
朝堂上,大臣们鸡毛蒜皮的小事汇报结束,长孙谓便宣布退朝,阿阮哈欠连□□宫门外走去,却被一人拦下。
直隶清吏司江大人把阿阮请到偏僻地方,鞠了一礼,道:“安王爷留步,微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阿阮比平日散漫了许多,看了一眼这人,是被人称为笑面虎的江承,他慢悠悠道:“江大人想说便说,没什么当不当讲的…”
江承微微一笑,“事关东寅国九皇子,不知王爷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又是事关小九,阿阮本能想避开,“本王还有要事…”
江承打断道:“王爷知道微臣是负责京都刑事的,您就不想知道九皇子到底犯了什么刑事大案?还是王爷想从圣上口中知晓此事?到那时,九皇子能不能保住一条小命都要两说…”
阿阮正了神色,直截了当问道:“江大人想让本王做什么?”
江承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说:“拙荆同族兄弟触了永王眉头入了大狱,秋后问斩,虽有罪,却罪不至死,微臣便求一求王爷,放了他们。”
阿阮接过打开名单看了眼,多是同姓外府,直隶清吏司的手也伸不到周边州府,“本王可直接呈上御案,让父皇帮你讨回公道。”
江承道:“风口浪尖,却不知是九皇子暗害肱骨大臣的亲妹是让圣上龙颜大怒,还是臣下几位兄弟的小小贪财惹圣上不快?”
阿阮眸子一缩,立刻变了脸色,近日西京最大的事,就是蒋夫子的府宅被火烧了大半,当时救人时闻到浓重的火油味,便派人通知护卫京都的官员调查,没想到案子一转转到了刑部,竟还是小九主使的!
他下意识反驳,“小九如何会干这样的事?污蔑皇族,江大人可要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证据确凿的事,微臣是来求安王救命的,自然调查的万无一失。”
阿阮仍不信,“把案卷送来本王府上,本王亲自翻查。”
江承手一摊,“安王请便,不过死牢的环境太差了,兄弟等不了多久。”
江承信誓旦旦,胸有成竹,阿阮心下沉了几分,等案卷送来手边,他逐字逐句地查,线索隐藏得极深,买的火油都经过了几次手,如不是案卷记录了每个人的供词,阿阮都不知道,小九是多么小心谨慎地安排一场人祸。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阿阮百思不解,小九和蒋嫣差不多同龄,一个刚来西京,一个极少出门,双方之间究竟有何仇怨,非要置人于死地,可这件事,确实是小九做下的!
案卷在书桌上被翻得起了页,死牢里的人补上官银被放出来,阿阮派去不少人暗中保护蒋嫣,还有长孙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