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次按呼叫器了。于十安一进病房,梁向前就激动得不行。“于大夫,我都听说了,你是个挺厉害的专业,你一定得救我啊!”
“你看看这个指标不正常吧,我觉得我晚上可能发烧,你得先给我开些退烧药备着。”
“正常的。”
“于大夫,你再帮我仔细看看这个监护仪,这里,就这里,我怎么看着这个数值有些波动……”“这是您的心率指数,完全在正常波动的范围之内。”
于十安没有不耐烦,但也算不上态度温和。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于大夫,你今天晚上排班了吗?万一我夜里真烧起来,你不在可怎么办?那些小护士,她们懂什么!”
“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老伴儿可怎么办啊?”
于十安向来是个不善言辞地人,甚至一天到晚没有多少表情。他调整了下床头的设备,然后默不作声地在老人的病床边坐了下来。“于大夫……你……”梁向前也有些意外他的动作。“今天晚上我跟这儿陪着您,安心好了,进医院已经快三天了,听护士说您都没怎么睡过,您这样下去对病情很不利。”
梁向前瞬间红了眼,“我也知道哇,我就是害怕,睡不着,也不敢睡,就怕我一觉下去醒不了了。”
“于大夫,我要是死了,我老伴儿怕是也没多大活头儿喽!”
“我老伴儿今年七十四了,比我大三岁,她有那个阿尔茨海默症,你知道的吧?就是老年痴呆。她现在就认识我一个人儿了,都不让孩子们进门儿,你说我要是死了,她是不是也就完了?”
梁向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开始默默地擦泪,后来就一抽一抽地开始哭,抽得狠了,又开始放生嚎啕大哭。于十安安静地看着他哭,聆听老人家内心深处那些不安,彷徨,以及对生与爱的渴望。他握着他的手,轻抚他掌心的纹路,哪怕能给到老人家一点点的安全感也好。等梁向前哭够了,彻底安静下来,于十安才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梁伯伯,反正您也睡不着,我跟您讲讲我老师的事儿吧。”
“我老师他叫谢清运,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他跟您年龄差不多,今天周岁整七十。”
“武汉疫情爆发以后,他是第一批来援鄂的医生,瞒着师母和他的孩子们。大约二十天前吧,他确诊了,不敢让师母知道。前几天他醒过来,让人把我叫到他跟前,跟我说……”于十安想到当时谢清运清瘦萧索的模样,声音开始变得哽塞了。“他跟我说,他被感染后的体征和病毒治疗的一些设想,他说,如果这些对病患有益,他来武汉,病着一场也值了……”“梁伯伯,你说,咱们有这样忘我的医生,咱们全国人民一条心,还战胜不了病毒吗?你得给自己加把劲儿,早点跟这儿出去,好跟阿姨团聚。”
梁向前重重地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对,于大夫,你说得对,我得撑住,早点儿跟你阿姨团聚。”
“于大夫,你来武汉,你家里人也很担心吧?等抗疫结束了,早点儿回家。”
于十安眼前又浮现出简漾那张元气满满的脸来,“嗯。”
“你有二十七八了吧,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梁向前的情绪越来越平和了。“结过,就是不小心把她给弄丢了,等疫情结束了,我就去把她追回来。以后,也跟您和阿姨一样,相扶到老谁也离不开谁。”
“哎呦,我跟你阿姨啊,可不算是相亲相爱一辈子,年轻的时候,俩人没少干仗,要是那个年代跟这会儿似的离婚这么容易,估计都离八百回了。”
“不过打归打,干归干,等活到后尾,你就发现爹妈也好,孩子们也好,都陪不了你一辈子,能陪着你走到最后的,还得是让你上了一辈子火的老伴儿……”两个人聊着聊着,也就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向前睡着了,睡得特别安稳。于十安特别羡慕梁向前和他老伴儿这种细水长流的爱情,想到自己和简漾,如果能跟她也有这样过的一辈子就好了。从那晚之后,梁向前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情绪明显好转了,不再频繁地按呼叫器了,也不跟各项指标过不去了。跟护士们和于十安聊天,也从“我的病怎么样了”,换成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今天吃了两碗米饭”这样的家常话题。再后来,梁向前的病情好转了,又过了一周,出院了。除了梁向前,还有很多病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于十安和很多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病情好转,治愈出院。随着樱花雨落,武汉的春天悄然而至,那些可怕的数字渐渐清零。谢清运病情也稳定下来,在沈旭东的安排下回了上海,住进了上海十安呼吸专科医院。来自全国各地的援鄂医疗队也陆续撤离。于十安所在的医疗队启程离开的时候,他看到梁向前带着他那老年痴呆的老伴儿在路旁人群里,举着小红旗,90度深深地鞠躬,久久不起。于十安挥了挥手,绽放着一个带泪的微笑。再见,武汉。很幸运,在这里为你拼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