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钟愕然。
白慕廷接着说道:“纵观史书,太子如此秉性,当为守成之君不假。但为人君者,岂可心善而已?当年的李世民尚为秦王,却杀兄夺位,囚禁李渊,也正因此举,才有了后来的贞观盛世。依我看,汉王当为李世民也!”
况钟神情肃然,他盯着面前这位最好的朋友,在他的脸上审视了好久。
半晌,况钟方吐出一句:“你今日去见汉王了?”
白慕廷点了点头,竟不隐瞒:“我不如你,你可以得到姚广孝的举荐,我呢?况钟,我这是无奈之举呀。何况我自幼苦读,婶婶还在龙冈洲等我回去呢。我……我若不做出一番大事,如何对得起她?”
况钟想到了白慕廷那苦命的婶婶,守寡多年,将白慕廷抚养成人。为了能让他安心读书,甚至顾不上她尚在襁褓的孩子。
有一年,江西大旱。婶婶将家中的口粮全都给了白慕廷,对他说:“家中还有粮食呢,你吃饱了肚子,才好学得安心。”
可白慕廷哪里知道,他婶婶当天回到家中,已饿晕了过去。而那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活活饿死了。要不是况仲谦及时发现,救还了他的婶婶,险些酿成惨剧。
一幕幕往事,犹如铺开的画卷,重新浮现眼前,况钟感慨说道:“是呀,是我况钟不讲情面了。只是老白,况钟有一句相劝。”
“你说吧。”
“无论今后如何,你都不可忘记自己当初的志向。为官清正,造福一方。”
白慕廷见况钟不再固执,喜出望外,当即拱手道:“况兄放心,慕廷生生世世,不绝此念。”
天亮后,况钟决定要去一次应天大牢,释放当场诸人。在车上,他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脑海中回想着昨晚与白慕廷的对话。
清晨的烟霭尚未散去,街上人流如织,耳边不时传来他们的叫卖吆喝之声。
顾诗筠见况钟情绪低落,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况钟忽然问道:“老白此人,你觉得如何?”
“你与他是多年的好友,为何反倒问起我来了?”
“有些人,有些事,或许是要旁观者清吧。”
顾诗筠抿着樱唇,少时才开口说道:“我便直言说了,白慕廷此人醉心功名,难堪大用。”
“为何?”况钟对她这句话大感意外,“老白的才学我是知道的,不会如此不堪吧?”
顾诗筠轻叹说道:“自古有才无德者比比皆是。我自认得他之后,他的种种作为,令我觉得难以勘破此人心机。你可还记得,当初我说要带你去贵州,你百般不肯。反倒他来找我,说要随我回去。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结识家父。”
“唉,早知他今日投了汉王,还不如当初你带他去贵州呢。”
“怎么,白慕廷真的投了汉王了?”
“你说得不错,他醉心功名,从小的志愿便是做官。为此,他还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慕廷。这么多年来,始终未曾变过。”
顾诗筠不免忧心:“你担心他会被汉王所利用?”
况钟摇了摇头:“未必,老白我还是信得过的。他为人倒也算正直,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
顾诗筠听他如此说,反而不信:“我与你看法相左,此人不可轻信。”
况钟没有再说话,扭头故作看风景。
顾诗筠也不想除了案子另有琐事令他分心,当下不言。
二人到了应天大牢,况钟下令释放了一干人等。这些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连连拜谢况钟。
这段时间,他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
况钟连忙说道:“各位请起,快快请起。况钟已查明真相,常景文之死与尔等无关,你们出得应天大牢,静心等候朝廷发榜的消息就是了。”
这些举人再三致谢,相继离去了。
当季甲从况钟身边经过的时候,况钟却忽然叫住了他,说要请他吃酒。
三人来到了应天大牢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况钟叫了几样小菜,两壶清酒。
季甲在牢中受困多日,伙食极差,又无食欲。此时间活脱脱地像是一个从饥荒逃出来的难民,抓起桌上的一只肘子啃了起来。
一向好吃的况钟这一次却没有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季甲将一桌子的美酒佳肴扫荡干净,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他冲着况钟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小人饿了这么多天,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饭。”
况钟笑道:“先别忙谢。季举人,这顿饭,本官可不能白请你。”
季甲抬起袖子擦着油光的嘴巴,点头道:“我知道,大人你要问案子。想知道什么,您就请问吧。”
“你上次说,大同府应试的举人共有三位,你,常景文,还有一个祖鹤。”
“不错。”
“常景文固不必说,祖鹤你可认得?”
“自然认得,上次还是我与大人提起来的呢。不过,”他略一沉吟,“若说认得吧,倒也不是。只是我在之前的乡闱中见过他。”
“哦?”
季甲娓娓道来,原来,在乡试中,同为大同府人氏的季甲与祖鹤同去赴考。
三场下来,诸位考生或欢喜或忧愁。
季甲成竹在胸,觉得此番自己举人功名志在必得,因此就孤身去了一家酒楼,自斟自饮起来。
而也就是在那里,季甲遇到了祖鹤。
祖鹤彼时被一群人簇拥着,周围不时传来称颂之声:“此番,咱们的祖大才子必然高中啦!”
“就是呀,祖兄的才华何等了得?他一出手,我等皆汗颜呀!”
“大同第一才子非浪得虚名!”
“什么大同第一才子,依我看,当是山西第一才子才对!”
季甲听闻有人吹嘘“山西第一才子”,他心中很不服气,扭头望去,见是一位不相识的书生,因此便留心多听了几句。
祖鹤坐下来说道:“各位谬赞了,祖鹤何德何能?况且还未发榜,切不可高抬在下。”
“诶,这怎么能是高抬呢?先生都说了,祖兄文章一流,若不高中,那便是主考大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季甲说道:“况大人,您想想,我也是大同府应试的考生,听他们如此吹捧祖鹤,我心中当然不忿。也因此留心记住了这个名字。”
“不过说来奇怪。”季甲接着说道,“我依稀记得,祖鹤在第三场乡闱时,好像受了伤。”
“竟有此事?”况钟凛然。
季甲说道:“我记得,他那时候身上带着伤呢。同行的人便问他,说祖兄为何受伤了。”
其时,祖鹤面带羞愧:“实不相瞒,在下昨晚秉烛夜读,不小心摔了一跤,因此成了这样。”
同桌的人笑道:“原来祖兄刻苦用功,也难怪我等不如了。以后,还要请祖举人多多关照才是。”
另一人说道:“是呀,以后参加了春闱会试,然后殿试,祖兄自此平步青云,还当记得我们这些人呀。”
更有的人已经“祖大人”、“祖大人”的叫上了,祖鹤也乐见其成,甘之如饴。
况钟思忖片刻,问道:“二月初七,常景文宴请山西诸举人,听闻季兄并未赴宴,这是为何?”
季甲叹道:“唉,大人垂问,我也不便隐瞒了。我说过,那常景文是个不学无术,嚣张跋扈之人。我那时候一来要安心备考,二来懒于与他应酬,所以推说温书、身体不适,就没有去。倒是等这帮人回来了,纷纷说常景文轻慢众人,其实我早就料到了。”
况钟从怀中拿出了一份自己誊录的答卷:“季兄请看。”
“这是何物?”
“季兄看这篇文章如何?”
季甲只匆匆掠了一眼,便拍案叫绝:“好文章呀,难得的好文章。这等佳作,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况钟笑着问道:“此等文章,常景文可写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