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得客气,但是老神仙要请的客人,壮汉哪里敢怠慢?他烹熟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外加小半只野猪,还拿出了一坛尘封多年的女儿红,与况钟觥筹交错。
况钟酒力不及对方,只小饮了数口,面颊便泛起了红晕。
他说道:“要说……要说人家老……老神仙,那还真是了不得。”
壮汉连连点头:“那是当然啦。别的不说,我小的时候,这老神仙就是这副模样,现而今还是这样。”
况钟觑着眼角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壮汉,苦笑着挥了挥手:“大哥莫要耍笑,看您这模样只怕得有四十多岁了。那老神仙焉能不老?”
岂料,壮汉却甚是认真地说道:“要不然,她岂能被称为老神仙呢?在下可不敢跟公子你耍笑。且莫说是我了,便是我双亲尚在之时,老神仙便已经扬名天下。听他们说,这老神仙在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副尊容,只怕足有几百岁的年纪了。”
况钟本来就是佯醉,听到他这番话后,内心猛地一颤。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哈哈笑道:“小弟斗胆,敢问一声,这老神仙姓甚名谁呀?”
壮汉摇了摇头:“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来来来,满饮此杯。”
况钟一杯饮下,只觉得这酒入喉如刀割,只怕再喝下去,自己非得醉死不可。他接着强打精神问起了昨晚为何要烧死丛小七一事。
壮汉撕了一只山鸡腿,咬了一口,直吃得满嘴流油,说道:“嗐,小七那孩子满口胡言乱语,老神仙说是被狐仙老爷派来的小鬼上了身了。我们不是真的要烧死她,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昨晚情形何等凶险?只怕晚到一步,丛小七必然会葬身火海,但是听眼前这人的口吻,全然不放在心上,所说的详情也和老神仙之语相去不远。
不过况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问道:“以前也有过?”
壮汉点点头,指着西边的方向:“从这边往西走不远,有一户人家,他的小妾原来也被邪祟上身,最后还多亏了老神仙才救回来的。”
况钟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暗暗记在了心中。
“大哥,山上有一个人,跟您一样也是猎户,满头的黄发,那是何人?”
听况钟提及了这个人,壮汉笑呵呵地挥了挥手:“那人不用理会,他是被村子里赶出去的人!”
“哦,此话怎讲?”
壮汉看了看周围,借着酒劲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出去乱讲。”
“岂敢,大哥尽管说便是。”
壮汉这才娓娓道来:原来,那黄毛猎户本名叫傅升,太祖年间从了军,被派去了甘肃驻军。后来在那里与西域异族展开了一场大战,傅升被俘。不知道关了多少年才被放出来,出来之后,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一个原本羸弱的小伙儿变成饱经风霜的中年人。而他乌黑的头发,也变得焦黄。
不仅如此,离家之前,傅升对老神仙敬畏有加。可是他回来的当晚,便冲进了神殿,要捣毁庙宇,拆了狐仙老爷的神像。
这还了得?老神仙当即带人赶到,说傅升被邪祟附了身,将他捆绑在树上,打了一顿鞭子,然后将他逐出了村子。
“竟有此事?”况钟心里好生后悔,早知道有这样的过往,当时就应该留住傅升,好好和他谈谈才是。
壮汉道:“那傅升已经被邪祟侵脑,疯疯癫癫的,你们可千万别理会他。”
况钟心道:只怕全村上上下下,这傅升是唯一一个头脑清醒之人了。
“大哥,你刚才说,有一户人家的小妾被邪祟上了身,只怕是吹牛吧?”
那壮汉本来拿起了酒碗要再饮一口,听况钟如此说,拿起的酒碗又重重放下了,神色不悦道:“如何是吹牛?就是西边第三户人家,丛雨的小妾嘛。”
“丛雨?”况钟记下了这个名字。
壮汉点头道:“对,他是丛田的三弟。唉,说起来,一奶同胞,却天差地别。这丛田乃是一个佃户,可他的三弟丛雨却家资颇富。你往那边看,就那个最大的宅子,便是丛雨家了。”
况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透过薄薄的雾气,隐约可见一座华丽的宅邸。虽然不能与应天各大豪宅相比,但在这七台村,已然算是豪富之家了。
“咱们这里为何叫七台村?”
壮汉答道:“本来也不叫七台村,原本叫两山岙。你看,进村的时候必然要翻过两座山,而这边也各有一座大山连成一片,这座叫狐山,那座叫仙山。”
况钟望去,正是昨晚老神仙对他所讲的,狐仙作为道场的两座大山。
壮汉接着说道:“只是后来,发生了一桩奇事。话说那还是三四十年前,听我父母说,当时丛家家境落魄。丛雨的父亲名叫丛山,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每日里都是去田地劳作。那一天,竟然在自家的田地里刨出了七遵金佛!”
况钟大吃一惊:“竟有这等奇事?!”
“千真万确,不过说是金佛,却也不大准确,乃是七尊一尺多高的狐狸神像,就跟我们这里狐仙庙是一样的。通体赤金打造,当真是价值不菲呀。那丛山觉得这是有狐仙保佑,自然是高兴万分了。正是因为这七尊狐仙神像,所以丛山出了钱,盖了村口的狐仙庙。而丛雨的家业也是从那时候起来的。”
况钟细加揣测,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摆着手说道:“只怕这件事另有根由吧,丛田与丛雨一奶同胞,若是其父丛山有这等奇遇,为何丛雨发了家,而长子丛田落魄至此呢?”
“唉,还不是因为丛山老头儿偏心嘛。那丛雨是家中的幼子,丛老头儿对他那是溺爱非常。这件事,在我们村子无人不知。反正呀,自从这七尊金佛面世后,我们村子就改名七台村了。”
况钟觉得此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他决定还是要去看看才好,于是说道:“多蒙大哥照顾,可否带我们去丛雨家看看呢?”
壮汉听罢,摇了摇头:“这丛雨财大气粗,哪里会和我们来往?我这样的人,除非是卖山货给他,否则他绝不见我。”
况钟见他拒绝,也不坚持,风卷残云吃了些东西,便起身告辞了。
顾诗筠与他离开了壮汉的家。
况钟还不忘问道:“刚才你可吃饱了吗?”
顾诗筠轻轻点了点头,她说道:“也不知道那闫大人什么时候会到。”她觉得,台州府知府与况钟同朝为官,况且况钟身为皇上面前的红人,那闫大人总要卖几分薄面的。他到了这里,说不定况钟查案就好得多了。
“我们现在要去丛雨家里看看吗?”
“不忙,先去着火的现场。”
况顾二人重新来到了着火的地点,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丛小七的尸体被搬走,现场大火已经被彻底扑灭,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炭渣。
况钟捡起了一根已经被燃得黢黑的树枝,凑近鼻尖闻了闻。
“如何?”顾诗筠问道。
况钟将树枝丢远,道:“有火油的味道。”
“不知何人要杀丛小七?”
况钟回身看着她:“你如何知道这是一件凶杀案的?”
顾诗筠一愣:“莫非丛小七是自杀吗?”
况钟道:“目前来看,还无法确定。但是一般人若是自杀,投湖自缢都可,除非是纣王那样的人才会选择自焚。当中烈焰灼烧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他停顿了一会儿,看了一下四周围的地面,点头道:“我也觉得是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