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更时分,高拱方从文渊阁匆匆赶到吏部直房。
正直酷夏,直房里尚存几分闷热,他顾不得许多,用湿手巾擦了把脸,尚未坐下,侍郎魏学曾手里拿着一叠文稿,匆匆进来了:“玄翁,这里有份署名揭帖,顾紹、沈元亨二人所具,告讦徐阶的。”说着,把文稿放在高拱面前的书案上,“刑部、大理寺也接到同样的揭帖,大司寇嘱我务必面禀。”八壹中文網
高拱拿起揭帖,匆匆浏览了一遍,但见帖中举报徐氏家族诓骗、侵吞松江税银、宵小投献田地于徐府以逃避赋役、徐家在京城东安门外开设布店,兼具徐府眼线功能,专门对进京上控徐府罪恶的乡民进行拦截等等,触目惊心!
“徐华亭,真乃伪君子也!”高拱面露厌恶之色,“严嵩所为固然不堪,但至少他在家乡是做善事的,至今乡民感颂其德;而徐阶,照这样看,恐怕他死了都不敢葬在家乡!”
“此公委实太善于伪装了!”魏学曾附和道。
“换做他人,非要好好整治不可!”高拱恨恨然道,旋即长叹一声,“不去管他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又是一番纷扰,于大局不利,转给松江府就是了。”他把揭帖往魏学曾面前一推,向外摆了摆手。
“转去松江府,就如石沉大海一般。”魏学曾苦笑着说,拿起揭帖转身向外走,刚迈步,又止住,回身道,“玄翁,闻得有科道上疏为张齐伸冤?”
“是有两个科道上疏,说彼时的大司寇和台长,阿附权宰,穿凿附会锻造冤狱,请法司重新审理。”高拱淡淡地说,“已批交刑部题覆了。”
“弹劾玄翁者,皆平安无事;弹劾徐阶的人,就要家破人亡,徐阶未免太狠毒了!”魏学曾忿忿不平地说,他眉头一皱,“可是,若给张齐昭雪,岂不同样引起纷扰震动?”
“那不同,这事关乎一家人的身家性命,不可置若罔闻。”高拱道,“张齐若真是冤枉的,就该昭雪。法司依法复查就是了。”
“差点儿忘了!”魏学曾又说,“苏州知府蔡国熙九年考满,晋京候补,几次来部,倶未能见到玄翁,他似有话要对玄翁说,甚盼玄翁能拨冗一见。”
不久前,高拱第四次上疏,恳求辞免吏部事,皇上钦批道:“卿兼部事,秉公持正,朕心嘉悦,赐羊酒、牛衣一袭,银五十两,以酬劳绩,不准辞。”接到圣旨,高拱既感动又无奈,看皇上的御批,若再辞,恐扰圣怀,也有变相讨赏之嫌,只好继续兼掌,每每到了亥时,方忙完阁务,再赶往吏部理事;有时阁务缠身,过了午夜,也就不便再到部,想谒见他的,一时也不知在哪里能够找到了。
高拱问:“蔡国熙既已考满,官声颇佳,文选司拟出晋升职位了吗?”
“拟升河南学政,可听蔡国熙的意思,他有想法,想当面陈于玄翁。”魏学曾答。
高拱闻言不悦,埋头批阅文牍。魏学曾只得悄然退出,高拱忽然想到应天巡抚陈道基,不妨向蔡国熙访咨一下,是不是果如房尧第说的那样无所作为?遂道:“传蔡国熙来见。”
魏学曾已到了门外,但高拱的话他听到了,忙吩咐承差去请蔡国熙。高拱抬起头,想到江南重地,用陈道基是要他大有作为的,如今却无声无息,颇是不解。蓦地想起陈道基抵任后曾投书来,一直没有给他回复,或许有了误会?遂推开文牍,展纸修书:
前辱书教谆切,甚感。乃既久不能奉答,忙剧可知。
仆本陋庸,谬鹰重任,苟可以谋国,而仰报皇上之眷遇者,不敢自有其身,但不知能济一二否?今海内贤杰渐次登用,第旧习虚套难尽改革,乃与诸贤共倡务实之风,以正人心、挽颓俗。或者行之既久,元气渐盛,客邪可望消也。
写毕,又觉不够具体,便起身检出几个月前给前抚朱大器的书函副本,一并附上。
苏松田粮不明,小民受累已极。若不一申其白,徒为容隐,则民困何时苏也?今宜将田地粮石,尽行查明,时下民纳粮者若干,其为势豪侵占而小民赔纳者若干;势豪为谁,并名下地亩多少,逐一开出奏闻,下部议处,庶可有厘正之期。不然,民困愈极而事有他出,非所以为安也。
刚交付书办封发,蔡国熙正好到了,高拱沉着脸道,叫着他的字道:“春台可知,本阁部整饬官常,不容官员私下钻谋?”
蔡国熙踌躇片刻,鼓足勇气道:“学生自然是知道的。可学生还是想请求元翁成全一件事:苏松常兵备道缺员,学生愿补此缺。”
高拱不悦地问:“为何?”
蔡国熙向高拱的书案挪了挪,道:“目下江南的情形,令学生忧心如焚,只好向元翁请缨,奋不顾身,为朝廷收拢民心。”
“喔?!陈道基出抚江南,誓言兴利除弊,春台怎言江南情形不堪?”高拱问。自房尧第和他说起陈道基整日在巡抚衙门读书写字那天起,他就心有不安;又听蔡国熙如是说,越发起疑,可陈道基是他选任的,总是希望这些传言不是事实。
“元翁,抚台到任,政纲乃六字‘兴教化,惩告讦’,凡是诉冤上控者,倶以刁民目之,大肆抓捕。有徐府前账房沈元亨者,竟以奴诬主之罪,下狱论死!”蔡国熙痛心疾首地说。
“喔?沈元亨?”高拱伸出两根手指,在脑门上弹了弹,“适才看到有揭帖,其中就有署名沈元亨的。”
“被徐府家丁抓回去了!”蔡国熙忿忿然道,“徐府到处堵截,欲以重处沈元亨,威慑上控者。”
“闻得江南讼风甚盛,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说,陈道基矫枉过正,以此端正民风也未可知。”高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徐老子弟横行乡里,罪恶昭彰,海瑞将其拘押,陈抚台到松江一行,回到苏州,即传檄松江府开释之。”蔡国熙忿忿不平地说,“苏松乡民闻之哗然,倶言时下官场官官相护、暗无天日!”
高拱露出惊讶的表情:“难怪都跑到京城上控。”
“清丈田亩、试行条鞭法,乃朝廷所期、民众所盼,海瑞断然而行之,陈抚台却倶格之不行。”蔡国熙又道,“总而言之,尽反海瑞之政!江南民心因之涣散,对朝廷充满怨气。”
“这个陈道基,安得如此!意欲何为?!”高拱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拍书案,怒气冲冲地说。
蔡国熙继续道:“元翁,治理江南,收拾人心,非痛裁劣绅不可;欲痛裁劣绅,非拿徐氏子弟开刀不可。若不痛下决心,铁腕行政,江南积弊无革除之望,大事大非无澄清之日,学生每思之,无不痛心疾首、忧心如焚!”
高拱重重出了口气,道:“时下北边暂安,正要集中精力以修内治,而江南乃财富所出,修内治,必从江南始。不意陈道基居然连清丈田亩、试行条鞭法也格而不行,我看他是不想要自己的乌纱帽了!”说着,蓦地站起身,背手在室内踱了几步,气呼呼地说,“巡按御史是干什么吃的,何以不出一言?!”言毕一扬手,“也罢,抚按全都换了!”
“元翁,苏松常兵备道有治安之任,重在判案谳狱,学生愿不顾毁誉,担此澄清一方之任,以抒民怨,收人心。”蔡国熙顺势道。
高拱坐下,点头道:“江南难治,苏松特甚。官商云集,盘根错节,爱惜羽毛者视为畏途,徇私贪墨者越治越乱。春台不避艰难,委实难得!”语调颇是亲切,“时下松江绅民纷纷到京上控,说明上自巡抚,下至知县,都畏势避难,不敢触及。是需要春台这样有官声、敢担当之士出任艰巨。”
“元翁,学生必秉公执法,不敢徇私。”蔡国熙郑重地说。
“春台,治理苏松,自身必廉,廉方能公,公则人心服之。是以当坚守一个‘廉’字,把握一个‘公’字,用心做事,秉公做事,必有所成。”高拱嘱咐道。
送走蔡国熙,高拱忙召张四维来见,问:“子维可知陈道基在江南政绩如何?”
“闻得陈道基以治刁民为务。”张四维道。
“刁民?”高拱冷笑,“刁民都是贪官、土豪激成!倘若执法公正,何来刁民?不思治本,竟以治所谓刁民为务,这不是助长执法不公、助长倚强凌弱吗?就凭这一点,陈道基抚江南,不够格!”
“陈道基本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他有苦衷?”张四维道。
“他有甚苦衷?”高拱眼一瞪道,“若有苦衷,必是有私心,抑或有把柄,那就更不堪再用!”
“可是,迄未有论劾者。”张四维为难地说。
“因此,巡按苏松御史,也要换人!”高拱断然道,“你找台长商榷,选个勇于任事、无瞻徇之气的风力御史去做。”
张四维面有难色道:“可是,巡按苏松御史时限未到,无故撤换,恐…”
“袭故套、不干事的人,就是要换!这是用人导向,要上上下下都明白才好!”高拱打断张四维,“时下朝廷重心要转到修内治上来,用人导向要与之配合。还有,”高拱又吩咐道,“你明日与文选司说,蔡国熙升苏松常兵备道,拟稿速报;至于江南巡抚,也提出人选,与处分陈道基一并奏报。”
蔡国熙要升苏松兵备道的消息,很快就在官场传来了。张居正闻报,忙找高拱核实。
“玄翁,蔡国熙做学政更合适吧?”张居正进了高拱的朝房,开门见山道。他知道,徐阶子弟曾羞辱过蔡国熙,一旦他升苏松常兵备道,驻节松江,又以受理案件为职任,即使不刻意报复,只要秉公执法,势必对徐阶不利。徐阶去国时,曾将家事托付于他,至少在表面上要维护徐阶,这似乎是他道义上的责任,明知蔡国熙来者不善,却置若罔闻,心有不安。
高拱扬手道:“江南难治,担子特重。蔡国熙知苏州多年,廉节有惠政,苏民爱之;他又熟知地方情形,就地晋升,更利于展布。”
张居正知高拱意已决,也就不再争辩,转而建言道:“闻得陈道基要罢斥,不妨让张佳胤接替,玄翁以为如何?”这张佳胤比张居正晚一科中进士,长期在地方任职,历经云南、广西、河南多省,时下任山西按察使。他是文坛领袖王世贞的弟子,而王世贞对徐阶德之入骨,必会告知张佳胤保护徐阶。是以张居正有此提议。
“张佳胤有官声,尤其擅长处置棘手问题。”高拱点头道,“待我嘱吏部司属议上。”
只过了旬日,陈道基就接到了邸报,忙命仆从整备行装,当日夜就悄悄出了苏州阊门,灰溜溜地往老家晋江而去。
广西桂林,殷正茂与陈道基一样,在同一天离开了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