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紧张的缘故,吕光坐在高府的花厅里,汗涔涔下。高福递给他一把蒲扇,他“呼呼”扇了几下,突然又停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忽而又猛扇一阵……
过了一刻多钟,高拱一袭布衣,手拿蒲扇进了花厅,吕光躬身而立,待高拱在主位上坐定,他先是一揖,随即跪倒在地,道:“存翁特差在下来京,向高相公表达感激之情。”
高拱得意地摇着蒲扇,缓缓道:“起来说话。”
吕光又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在西侧的一把座椅上落座,抱拳道:“起初,高相公要报复存翁之说甚嚣尘上,存翁颇不自安,至三子被逮,不得不相信传言,惶惶然不知所措,对高相公误会更深。虽相公华翰迭至,一再宽慰,存翁仍不敢相信。直到蔡国熙调任,高相公拟旨发回松江府重审徐府案,存翁方恍然大悟,知高相公乃高义之士,不惟无报复之心,反而以德报怨,竟感动得老泪纵横嘞!”
“徐老相信高某就好。”高拱淡淡地说。
“岂止相信,钦佩不已啊!”吕光道,“先帝颁敕,赞高相公养气极其刚大,为众人所不能为;赤心报国,力扶既隳之纲常;正色立朝,顿折久淆之议论。以不世之略,建不世之勋。存翁诵读邸报,痛哭流涕,以当年不能及时让贤为悔,见客便说,新郑乃本朝第一豪杰,有新郑当国,乃大明社稷之福!”
高拱抱拳向上一举:“端赖先皇委任。”顿了顿,提高了声调,“要做的事还很多,高某无他,惟一片报国愚忠,不知有自身,誓不负先皇之托!”
吕光一抱拳:“高相公锐志匡时,夙夜在公,以天下为己任,人所共仰。存翁言:今上冲龄,新郑亲受顾命,正可再接再厉,大展新猷!”
高拱微微一笑:“你回去对徐老说,望他善自珍摄,必可一睹万历之治!”
“那是那是!”吕光讨好地一笑,踌躇片刻,道,“存翁让在下给高相公捎句话:新郑励精图治,难题一一化解,惟宗室之事,最是困扰朝廷,拖累小民。此事非新郑不敢触及、不能化解。闻新郑有意为宗室立一代章程,此乃不世之功。”
高拱翘起二郎腿,仰靠在椅背上:“嗯,这事是要办,必立一代章程!”他欠了一下身,“徐老有何高见?”
吕光躬身向前凑了凑,道:“存翁言:宗室毕竟是皇家血脉,做臣子的,很难说话;凡事都请皇上发话,也是让皇上为难;最好的法子是效法太祖高皇帝,以德高望重的亲王为宗人令,掌管宗人府。一来宗人府出面约束宗室;二来皇上、臣子不便说的话,由宗人府做替身。如此,宗室之弊易革,新章程可成。”
“喔?”高拱两眼放光,“所见略同。”
吕光心中暗喜,继续说:“当此主少国疑之际,那些个骄横的宗室,不知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最是需要强化宗人府之时。”
高拱连连点头。
“存翁言:天下宗亲繁多,贤者甚寡,惟周王最贤。”吕光又道。
“徐老也这么看?”高拱高兴地说,他撸了撸袖子,道,“此事当办,且要快办!”
“那么,高相公打算何时迎周王晋京?”吕光问。
高拱脸色沉了下来,如此机密大事,尚未成案,此公就急不可耐打听何时迎周王入京,未免越份了!他故意咳了一声,端起了茶盏。
吕光见状,知趣地告退了。
高拱走出花厅,边往书房走,边吩咐高福:“叫崇楼来。”
房尧第本想沐浴更衣,见高拱今日精神饱满,兴奋不已,必会召他议事,也就不敢离开,坐在院中候着,听到高拱果然有召,忙起身应了一声,迎了上去。
高拱边走边道:“革宗室之弊,纾小民之困,不能再拖了。解决这个大难题,正当其时也!先从强化宗人府入手,起稿奏上,即可着手。”
“玄翁,新皇登基才几天,主少国疑,关涉宗室的事,还是等等再说吧。”房尧第劝道。
“正因为主少国疑,才要上紧把宗人府强起来,约束宗室,免得这些天潢贵胄胡来!”高拱不悦地说。
房尧第不敢再言。他知高拱召他来,照例是要他起稿的,一进书房,不用高拱吩咐,就坐到书案前,展纸提笔,等着高拱口述。
“太祖高皇帝……”高拱缓缓地踱着步,边斟酌边口述,可一句话未完,就再也不往下说了。良久,一扬手,“此事,不打祖制大旗,寸步难行。要引用原文,明日到阁查查故牍再说。”
房尧第听高拱说到“祖制”,忙放下笔,道:“玄翁,《登极诏》所开新朝合行之事,首件就是恢复祖制。道路传闻,是有人要牵制玄翁改制的。”
“哼哼!”高拱冷笑道,“他们肚里的墨水,还少了些。想以祖制捆住我的手脚,没那么容易!”
房尧第见高拱一副自得样,不解地问:“但不知玄翁如何突围?”
“‘达孝’二字耳!”高拱望着房尧第,得意地说,“《中庸》里说武王、周公达孝。我用这两个字,把祖制这道坎儿,打通了!”顿了顿,一撇嘴道,“他们费尽心机设了两道坎儿,一道是《登极诏》里暗设的祖制,一道是冯保矫诏同受顾命,我以‘达孝’破解前者;以所有公牍不得留中、不得内批破解后者,让他们枉费心机!”他蓦地把双手合在一起,畅出口气,“好了,该步入正轨了!几件大事,要次第推开。我想了想,吏部的事,我不能再管了,得辞了。但用人的决策权,要理顺。”
“时下的做法不好?”房尧第吃惊地问。
“看怎么说了。”高拱道,“先皇把用人权都给部里,若掌铨者有私心,怎么办?嘉靖朝,权力都归皇上,难免让奸佞小人钻空子。这两个法子都不好,当改!”言毕,他一扬手,“起稿,上道《拟陈点官事宜疏》。”
下午在内阁,高拱已向魏学曾口述过一遍,这会儿,他不假思索口述道:
朝廷用人,权在皇上。嘉靖年间,世宗皇帝英断,二部奏本呈上,即御批点用。或点正、或点陪,或令另推,权自上出。至隆庆年间,仍照此例,然只点其排序在首者,且几无发回另推之例。故名为皇上用人,实则吏、兵二部自定。今皇上初登宝位,一时臣下贤否或未尽知。今后吏、兵二部推官奏本,倶先发内阁看详票拟。如内阁认为二部所选不妥,则具本恭奏。如此,庶官可得人,而亦可杜吏、兵二部徇私之弊。八壹中文網
房尧第埋头疾书,高拱审改一遍,不到半个时辰,疏稿已成。
“玄翁,学生会意,此疏要领是:用人,当由内阁把关。”他一挤眼,“颇有制约皇权之意。”
高拱摆手道:“不敢这么说。皇上居深宫大内,安得遍识中外官员贤否?内阁自当为皇上把关嘛!”他一扬手,“一鼓作气,把辞部务的奏本也拟出来。”说着,又聚精会神口述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一道《乞恩辞免部事疏》定稿:
臣昔告病家居,荷蒙先帝圣恩,召还内阁兼掌吏部事,已二年余矣!臣去岁曾五疏辞免部务,未蒙先帝谕允。
兹恭遇皇上光登大宝,实惟新政之初,凡一应政令与一应礼文,倶属阁臣议行。且先帝梓宫在殡,山陵未造,一应丧仪,亦倶属阁臣议行。臣实竟日在阁办理,更无时刻可以到部。吏部进退百官,治乱所系。臣既身不能到,若非别委之人,必至误事。此臣所以不得不言者也。伏望皇上俯垂鉴察,容臣辞免兼任,庶臣得以专心在阁,仰裨圣政。
看了一遍,高拱道:“此本发交内阁拟旨,按例不能一次就准了,还要再上一本方可,索性也预备下吧!”遂又口述,再成一疏:
兹惟皇上新政之初,机务旁午。臣忝阁臣之首,竟日办理尚不能前,而暇及于他乎?况办理机务,乃臣本职。先帝大渐之时,召臣等至御榻前,面授曰:“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辅佐。”则是先帝之专托,固在于辅佐也。臣既受辅佐之托,自当日在左右,奉赞万几,而又敢及于他乎?不暇及、不敢及,而不以辞,则铨衡之职必至旷废,是又臣之罪也。伏望皇上鉴臣非敢辞劳,非敢钓誉,非敢避怨,非敢远嫌,实出一念为国之心。容臣辞免部务,庶臣得以专心辅佐,以副先帝之遗言,以裨皇上之新政。
待疏成,已交子时,高拱伸了伸懒腰,一身轻松,道:“该睡觉了,明日还有一大堆事要办呢!”又道,“这会儿院子里凉爽,去透透气!”
两人出了书房,刚到院子里,房尧第“啊”地叫了一声,惊恐地说,“玄翁快看,那是什么?”
高拱顺着房尧第手指方向一看,但见夜空中,东北方有苍白气,鲜明如白,虹霓状。
正是六月十五之夜,天气不阴不阳,月亮时而高挂,时而被阴翳遮蔽,东北方却出此奇象,房尧第曾钻研过方术,隐约感到,此非吉兆,预示着江河倒流,君子受难!但他不敢说出口,战战兢兢道,“看来,要出大事啊!”
高拱凝视良久,回头看房尧第神色紧张,道:“崇楼,不要信天人感应那一套!盈天地之间惟万物。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近。想那有道之世,是非明,赏罚公,天下之人有理可讲,则不信命;无道之世,是非晦,赏罚紊,有理无处讲,天下之人徒相嗟叹曰:‘此命也!’因此,人信不信命,实取决于朝政清明、世道公平与否。”
房尧第浑身战栗,顾自喃喃道:“怪象!可怕的怪象!”
高拱道:“或许冯保那个阉人见之,必是胆战心惊!我料他今夜不能安枕。”他一扬手,“睡觉!时不我待,当只争朝夕,竭尽全力,致大明于清明、公道之世!”
“江河倒流!”房尧第还沉浸在恐惧中,不停地小声嘀咕着,“倒流,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