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女子才渐渐平静下来。“蠢在何处。”
身旁人默默等着，这时才语气淡淡道。暮魂侧头看着对方，沉寂片刻，缓缓回答：“这世间并非人人皆如许仙，可她却偏偏爱一个薄情寡义的懦夫，识人不明，是她第一蠢；在端午雄黄酒后，便该知许仙不可信任，也不值托付，可她却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是她第二蠢。”
“还有第三么。”
“有。”
暮魂顿了顿，似乎依然在努力平复心境，片刻，才道，“将数百年情意置之无物，为了个许仙疏忽青蛇，最后又连累姐妹到如此地步，是她第三蠢，也最蠢之处。”
师尊闻言，默然半晌,仿佛陷入久久深思。随后，似笑非笑道：“那你而今，如何打算。还要履行对嫣魂的承诺，搭救她们么？”
暮魂微微默然，随后抬眸：“自然要救。但我只救青蛇。至于白蛇，她咎由自取，莫说找不到强大的第三人为她分出灵力，就算能找，我也不做。”
她话音方落，身旁人哑然失笑。是笑得如此肆意，如此快活，叫暮魂不禁刹那怀疑，这样的师尊，真是那个姥姥口中沉默寡言，又正义无比的张天师吗？可还不及她细想，已听对方笑道：“可你方才看见了，青蛇对白蛇情谊至深，你若能救却不救白蛇，岂非也是伤她么？”
暮魂一时哑然，凝眉不语。“这天地间事，往往如此。”
师尊一声轻叹，似也想起何种旧事，虽然看不清神情，暮魂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淡淡落寞。“师尊……”师尊摆了摆手，再次一笑：“何况那法海修出乾元神光护体，金光可化金龙。龙为百兽之首，不仅青白两蛇无法对抗。世间百妖，也不是敌手。”
暮魂沉吟。姥姥说过，曾经，龙其实是妖族之王。可后来这妖王一族为了摆脱妖的低贱身份，宁愿归顺天界，成了为其镇守四海的低阶神祇……数万年前初代妖王玄离，便是螭龙。后来为是否归顺天界，龙族内部也血雨腥风过，如今的四海龙王早非玄离后代。但妖王的压迫性，却从来不曾丧失。而玄离之后，妖界也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面对上古妖王，难怪两蛇一千五百年的道行，如此不堪一击。暮魂心道，似想起什么，又自己否认掉，轻轻摇了摇头。“你在想。”
师尊的话语淡淡传来，“就算没有绝对强大力量，要压制龙，也不是不可，对吧。”
暮魂抬眸，却未答话。“要么你的龙比他更强，此法更难；要么，就用本身能降龙之物，对不对？”
暮魂这才点头：“是，按理说，该当如此。”
“法海之能，唯仗着自己有乾元神光，金龙一破，则不堪一击。”
师尊继续道，“而天地之间降龙之物，则再无过大鹏雕。”
大鹏雕是与天地混沌同生之兽，庄子所写“鲲化为鹏”，这种转化是虚妄，但锟和鹏却是真正存在的，而大鹏雕便是鹏中最凶悍的一种。据说它每餐要食龙百条，曾将四海龙族吃得几乎断子绝孙，后来是封神之时，神祇们介入，才免去这场大祸……虽时日已远，但就如百妖畏惧龙族一般，所有的龙，无论是本体还是化身，都对大鹏雕望而生畏。暮魂想了想，道：“自封神一战后，大鹏雕归顺西方，已数千年不见踪影……”师尊一笑：“它无踪影，倒也不必亲临。”
暮魂讶然：“师尊的意思是……”“你不是化过巨蟒，化过飞鸢么，再化个大鹏雕，有什么难？”
暮魂一怔，半晌才确认，师尊是要她化身大鹏雕。且不论巨蟒、飞鸢都是常见熟悉的妖兽，那大鹏雕她见都不曾见过，更何况……“可那大鹏雕是神兽……”她道。“神兽又如何？”
神兽便是妖兽无法企及的强大力量，甚至不敢冒犯的存在。她未说明，但对方明显知晓她的意思，随后轻声一笑，道：“神兽如何，妖兽如何？玄离在时，龙族都是妖兽，玄离死后，龙族便成了神兽；封神之战前，大鹏雕也是妖兽，被西方收服，便做了神兽。妖兽和神兽本无区别，不过看为自己活，还是被人奴役罢了。”
这样的语气和内容，叫暮魂再次一怔，几乎可以确信自己一直以来想错，她的师尊绝非天师张道陵。“你以为，神就有多了不起么？”
师尊冷冷一笑，继续道，“天地，只有天地才是一切的依仗。”
暮魂凝眉，表示不解：“不是神，创了天地么？”
师尊哑然失笑：“神也是自天地而出，如何创造天地？神只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处罢了，所以能反过来修改天地。神不造天地，是天地造了神。”
暮魂默然，陷入思索。“万物种族，都是天地灵气所成。便是当初女娲造人，也不过借用天地灵气流转罢了。你当真以为神能造人么？不能，女娲只是有汇聚和操纵灵气的能力。”
原来如此，女娲造人只是造了个模子，将天地灵气汇入其中，于是便成了活物。原来人为万物之灵，不是继承了神的灵气，而是万物都是自然灵气汇聚，只有人是神刻意为之，所以才比其他种族多几分……“天地之间，灵气流转，万物共享，本来均衡。可自女娲造人后，凡人便分走近半。所以这世道一代一代人越多，其他万物就越少，妖也越少。”
师尊顿了顿，方做了假设，“若千百年后，世间人满为患，则万物和妖，便注定灭绝。”
难怪古时妖族林立，与人神争辉，如今妖灵稀稀落落，难成气候。原来是人越多，天地流转的剩余灵气就越少，万物都少了，更何谈是妖……或许千百后，按照人类繁衍的速度，以及他们攫取各种资源的狠辣，世间万物真的都会一个个归于灭绝。毕竟，连太华之上如今都常常有人类踪影，使得妖灵们不得不时时闪避……暮魂心中骇然，久久不曾回神。“虽然神从来瞧不起妖，但你的灵气馥郁，本质上跟是妖还是神，并无区别。”
师尊微微倾身向她，缓缓道，“所以你的化身术，能化妖兽，自然也能化神兽。如今，正是你灵气丰盛之时，不可错过。”
暮魂凝眉：“可我并不知道大鹏雕是什么样……”师尊一笑：“那你的银麟巨蟒，便是亲眼见过么？”
自然不曾，暮魂见过蛇妖本体的只有玄贞，可对方既不是银麟，也非巨蟒。她的银麟巨蟒，完全是自己从心而化。“可我至少见过蛇妖。”
暮魂道。师尊摇头：“你的银麟巨蟒，和大鹏雕一样，都在神、在势、在力，而不在徒有虚形。”
暮魂不解。“雁过留影，蛛丝有迹，更何况是叱咤天地的远古妖兽。”
对方抬手，第一次触碰了暮魂的脸，将她双目合上，耳边依旧传来那不冷不淡的语调。“你要用心，感受天地灵气，感受每一处过往今来，感受每一个飞禽走兽的痕迹，任由那灵气充满自己。”
暮魂只觉随着对方的言语，自己周身也轻盈起来，仿佛被潺潺流水托着，感受着水的流动，温柔而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脸和眼睛往上，有指甲轻轻滑过的酥麻感，直到额心，指尖轻轻一点——仿佛红炉点雪，又似石坠寒潭，在她脑海灵台，荡起一阵久久不散的回音：“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话音飘荡许久，终于落下。暮魂忽然感到仿佛被人向前一推，跌入深渊之中，猛然睁开时，赫然发觉周遭一片黑暗，却又似又千军万马般的活物奔腾流过，阵阵疾风卷得她长发乱舞。暮魂惶然惊诧，不由开口高呼：“师尊——”可周遭除了奔腾与疾风，却没有任何回应。“师尊——”依旧混沌一片，毫无反响。突然间，似有什么撞过她的肩膀，暮魂被撞得后退几步距离，诧异抬头时，便见黑暗设深处有一道淡淡光辉忽隐忽现，仿佛天边，又仿佛眼前。“啸——”一声悠长的，自在的，尖锐的,高亢的,嘹亮的鸣叫，划破黑暗，响彻云霄，对暮魂扑面而来！让她再次愕然愣住，眼看着光华渐渐明亮，渐渐刺眼，最后化为一只明显雕形的巨大飞鸟，笼盖在天地之间。大鹏雕，这就是大鹏雕……或者说，这是天地灵气里，属于大鹏雕的痕迹……这是灵台境，师尊将她引入了灵台境……她在灵台混沌之中，见到了天地之间，大鹏雕遗留的痕迹……她心中升起一道极致的喜悦，那喜悦熟悉，却又陌生无比，让她无法控制。她凝望着大鹏雕的盘旋，凝望着它如日月般的耀眼光芒。许久许久，直到对方渐渐地再次消弭于黑暗混沌之中，她才重新，缓缓闭上双眼。周遭的奔腾和疾风，都仿佛消失不见。暮魂只觉体内有一股山泉般的流转，正从灵台伸展，在浸润自己的全身……“啸——”而那悠长的，自在的，尖锐的,高亢的,嘹亮的鸣叫再次出现，划破黑暗，响彻云霄——只这次，不是来自遥远的光痕，而是光华萦绕的白衣女子。“啸——”于此同时，那悠长的，自在的，尖锐的,高亢的,嘹亮的鸣叫，划破月色，响彻云霄——只不是来自灵台混沌，而是女子现实躯体之后，出现的雕形巨影。在她原来盘坐于月下的躯体背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鸟影，展翅欲飞，气势万钧。两处雕鸣，同时响起。划破了混沌与月色，嘹亮而肆意。被鸣声吵醒的桑云、嫣魂和书生惊惶冲出，面对眼前场景又蓦然愣住。只见女子盘坐玉盘之上，背后巨大鸟影在月下展翅，巨大的喙、巨大的爪，无一处不透露着惊天动地的威势，将整座太华隔离月光，笼罩在阴影里……“那是——”嫣魂惊愕不解，正预上前，却被桑云拉回。回头看向姥姥，发觉对方眼中竟有几分热泪，神思惶恐又肃穆。“那是远古神兽，大鹏雕。”
“大鹏雕？”
“你妹妹不知神在何处，得何人指点——她，她打开了灵台混沌。往后化身之术，将登峰造极。”
嫣魂似懂非懂，但也决定不再贸然打扰。正看向妹妹时，耳边又想起姥姥感叹的语调：“不用怕白狼了，便是整个西山，也不再是你妹妹的对手……”嫣魂愣住，转头凝望着玉盘上浑身散发耀眼光芒的妹妹，久久不能回神。而那混沌之中的鸣啸过后，白衣女子化为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振翅雪白大鹏雕。遮拦天地，巨大无朋，在混沌黑暗中仿佛月华生落，肆意飞动，自由自在。“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师尊清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大鹏雕抬眸看去，便见黑暗中一个衣袂飘飞的模糊光影，如晨星悬挂夜空般，悬挂在混沌里。耳边继续传来他寒泉般的声音：“法海金龙就在眼前，你去罢——”大鹏雕回头，果见身下西湖之畔，一个老和尚仰目怒视，向自己高喊：“妖孽！”
他抬手抬起，念念有词。片刻，周身金光围绕，一条黄龙嘶鸣而出，在他头顶盘旋着……那西湖边上，雷峰塔高高耸立。湖泊四周竟有无数凡人围观，对这一雕一龙，指点议论，有的神色惊惶，有的兴奋不已……暮魂不知这依旧是幻境，还是现实；是师尊给她修炼的假象，还是自己真的眨眼到了钱塘。她微微凝神，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自在的，尖锐的,高亢的,嘹亮的鸣叫，划破天空，响彻云霄。“啸——”雪白色大鹏雕以飞鹰捕食之势，扑向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