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风和日丽,隔壁山头的小妖到太华盗取了桑姥姥承接玉露的银盘,槿家姐妹自然主动出马,亲自前往追回。胜利回山的路上,嫣魂便趁机央着妹妹到人间玩耍。暮魂素知自家姐姐贪慕人世,时常背着桑姥姥下山游玩。一切源头,都在听信湖底鲤鱼精胡诌的那些,妖灵与凡人的爱情故事。加上那太华山下不远处有一书院,时时传出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句子,嫣魂便常去偷听,偶尔回山也不留神吟了出来,引得桑姥姥一阵责骂,她笑嘻嘻毫不在意……此处临近长安,那是尘世繁华之地,以暮魂清修的性子,自然不想踏足。只是劝不动姐姐,又怕她独自在外出事,只得陪同往长安街上来。二妖化身寻常女子打扮,白衣如雪,身形修长。暮魂沉稳,看着姐姐嘻嘻闹闹走在前头,只是笑笑。她素来不爱尘世俗物,且绝非刻意为之。桑姥姥曾言,暮魂是个天生修道的妖灵,性子沉寂,心性又脱俗。或许这也就是同样修行五百余年,嫣魂的法力却大不如妹妹的原因。长安街头人来往颇多,须臾,暮魂见姐姐伏在一处石后,似张望着什么。看去时,那里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靠在石桥上,呆呆地看着桥下流水。在嫣魂所探知的故事里,无论仙女还是妖灵,只要与凡人有了情爱,那凡人便大多是个白面书生,傻傻的,呆呆的,却惹人怜爱得紧。她盯着那书生痴痴一笑,自语说:“他果然在这里。”
暮魂便明白,他们之前便已见过。姐姐此番诚心为姥姥寻回银盘是假,想找机会来再见书生是真,便道:“这就是那个,摘了你枝头花蕊的书生?”
嫣魂曾讲过,一日她在长安河边与蚌精聊天,忽然来了个凡人,她躲闪不及,便化身一株木槿,摇曳晚风。结果那凡人见她甚是喜爱,亲昵之极,怜惜地摘下几朵花捧在手心方才离去。而书生不过摘了几朵木槿护在手心,怎知那花妖却在这片刻温柔里,动了凡情……嫣魂回神,“嗯”了声,一双眼怔怔地看着那桥上的人。暮魂无奈,试图劝导:“看过就走罢,姥姥还候着呢。”
嫣魂摇头,转身拉住妹妹嫣然一笑:“好妹妹,你帮我个忙。”
“什么。”
“你法力比我高,用这河中的水为我化一场雨来。”
暮魂有些惊讶,看向姐姐清澈的眸子:“你要做什么?”
嫣魂嘴角一翘,回答:“白鲤姐姐跟我说,当初她师姐就是用雨结识书生的。”
暮魂咋舌。这群女妖精,都传的些什么?将好好修行之地,变成民间讲情情爱爱的戏台……当年那白蛇妖在钱塘城,用雨结识书生不假,可后头法力不济,被镇压湖畔雷峰塔下近百年了,怎这样凄凉的结局反倒丝毫不提?这群女妖精,整日情情爱爱的,难怪在水中千年,法力依旧低微。暮魂皱眉,表示不允。怎奈姐姐不肯罢休,拉着她衣袖竭尽卖娇耍赖,口口声声“好妹妹”地叫着,终究抵挡不住,施法化出一场大雨……就如当初白蛇妖结识许姓男子般,那桥上的书生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吓了一跳,即而以衣袖挡在头前,慌慌忙忙冲下桥来,没走多远,就正撞在嫣魂身上。女子娇弱,被这样一撞如同梨花落雨,娇滴滴一声轻啼,便跌倒在在雨中。书生惭愧不已,因为那娇弱的女子被他撞到在地,染了一身的泥泞,便一边道歉,一边小心翼翼扶起嫣魂往一处屋檐下去。那是嫣魂五百年来,第一次与凡人如此亲近。这场预谋的相识进行得万分顺利,让她心中莫名激动不已。书生一直关心撞到的这位姑娘可好,雨打湿了他全身,眉宇间的焦急却都落在女子身上。嫣魂道没事,说雨中撞到人是极寻常的事,公子不必介怀。雨一直下,两人躲在檐下开始聊别的,嫣魂才得知书生姓韩,名涛音,苏州人士,往长安来考取功名的。嫣魂也报了自家姓名,编造了一个在太华山脚的家,与韩涛音互通身世……一切都进展得如白鲤鱼精讲的故事一样顺利。女妖美貌生辉,书生彬彬有礼,两人仿佛早就相识,无端情愫随着烟雾微微流转,在雨中屋檐下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雨才渐渐停了下来……此时近黄昏,嫣魂单薄的身姿显得有些孱弱,韩涛音便决定送他回到太华山下的家中。到太华山下时天色已晚,嫣魂先前所形容的地方,的确有了一所宅院。院落不大,门前一块匾额,上书“锦绣阁”三字。嫣魂见到,对着韩涛音微微一笑,便上前叩门。未几,门”吱呀“一声开来,露出一张与她颇为相似的面容,只沉寂深邃,气韵全然不同。来人见到嫣魂,声音如深山冷泉般泠泠传出:“姐姐怎么现在才回来。”
语气温柔,却依旧带着几分真实责备。嫣魂领会,含笑回答:“躲了阵雨,就迟了。”
算是解释。开门的女子闻言不置可否,见她肩上披着男子的衣服,往后一望,书生映入眼帘,可她却丝毫不曾细看。这时嫣魂回头,向韩涛音介绍:“这是我妹妹,她叫暮魂。”
韩涛音本来看着对方莫名呆滞,回神忙拱手见礼。暮魂走出门来,与嫣魂相视一眼,听姐姐又道:“这是韩公子,见天色已晚,便好心送我回来。”
“暮魂有礼了。”
她淡淡说。韩涛音抬起头,再次蓦然怔住:“姑娘——竟真是你!”
姐妹二人都是一愣,不解书生此言何意。韩涛音面带喜色,察觉自己失态,忙解释道:“去年小生游于长安,有幸见过姑娘一面,姑娘不记得了么?”
暮魂摇头,韩涛音继续道:“那时姑娘站在石桥上,风吹落了姑娘发间的簪花,是小生拾起还与姑娘的。”
书生看向暮魂发间,他所言的簪花还在原处,那是娇柔木槿花,在她乌黑稠密的发上,仿佛雪落黑沙,异样分明而美丽。自相遇后,他便也开始喜欢木槿,有时在外看见,便满心欢喜地采上几朵。总想起那日石桥的女子,是那般清冷美丽,飘飘然不染尘埃……朝朝暮暮盼着再见,可偶人重逢时,对方却早不记得曾经替她找回簪花的人了。他早在雨中,就觉嫣魂似曾相识,如今才明白,原来她竟是那去年惊鸿一瞥的美丽女子的姐姐。当下欣喜万分,但见佳人对自己毫无印象,又不由几分失落……暮魂毫无察觉,只看了姐姐一眼,道:“既是如此,多谢韩公子了。”
随后见他二人衣裳湿透,便催促进屋烘烤。接着又感到姐姐娇憨无限地期许目光,暗暗无奈叹一口气。等书生走在前去,便把右手背在身后,纤纤五指轻柔念决,接着将指尖一滴露水弹开。不过片刻,雨又如愿下了起来。这一场,比刚才仿佛更大。在屋檐汇成水流倾斜而下,氤氲雾气映衬着女子靠在窗前的冷淡面容,全无尘埃沾染。嫣魂细心煮茶,见雨势不停,便趁机留书生宿在宅中,大抵雨实在大,韩涛音也顾不得男女大妨,只得应下了。三人围在厅中烤炉前,嫣魂为书生烘干衣服,安排住处,韩涛音便歇下了。此时屋外雨早停,露出朦胧的月光,照耀在这所不大不小的宅院中。书生凝望着窗外明月,辗转反侧。片刻,小心翼翼从胸口深处,取出一只细细保护的香囊来。可是再细心,也已经打湿过了,里头呵护多日的木槿干花,早已浸水坏去。书生将花按在胸前,怅望着月色,长长吐了口气……而对面厢房中,嫣魂懒懒地躺在床上,回头看看挑灯花的妹妹,笑吟吟开口:“姥姥的玉盘,你送回去了么。”
暮魂回答:“送回去了。怕被责怪偷懒,我用两朵木槿化作你我二人模样在洞中修炼,一时半会儿,姥姥也看不出来。”
嫣魂一笑起身,伏在妹妹的肩上,亲昵无比:“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暮魂无奈,一面回头:“我也是疯了,陪着你在人间游荡——听说长安附近又来了个云游天师,你我还是早些回太华山去,免得招惹麻烦。”
嫣魂笑道:“天师?以我的修为自然该怕,可是暮魂你在,还怕什么。”
暮魂越发无奈,眼中却也丝毫不恼,摇摇头,转身与姐姐一齐躺下,思量片刻,道:“那韩涛音,你预备怎么做?”
嫣魂又是一笑:“韩公子是进京赶考来的,如今住在一处客栈里,预备趁着考期前好好苦读,我明日就劝他搬来我府上——我要与他朝夕相处。”
暮魂转身看着姐姐:“你真不打算回去了?难不成要与他做夫妻?”
“也不是不可以,白鲤精都曾做过凡人的妻子。”
暮魂愕然:“你同他才认识几天,就要嫁给别人。”
嫣魂道:“我又没说现在嫁给他,等相处多了他对我有了感情,再嫁嘛。”
暮魂摇头,并不赞许:“他是人你是妖,怎么可以做夫妻?”
嫣魂努努嘴,伸出手指在眼前画着木槿的图案来,凭空有光华闪出,又凭空消散。随后,满不在乎道:“怎么不可以,好多妖灵都嫁了凡人……”暮魂不再说话,知道自己即便说再多,姐姐依旧坚信湖中鲤鱼精所讲的,那些妖灵与凡人的爱情故事。而嫣魂说得没错,在那些故事里,总是一只善良的妖灵与到一个书生,然后生死相随,可歌可泣……而在这个过程中,也总是免不了一个或仙风道骨却是道貌岸然,或满脸横肉并凶狠狡诈的修道之人破坏。不过这破坏不仅未让双方离心,反而情比金坚,每次都让嫣魂听得感动流泪……月色西沉,庭院里有淡淡风声。原本盘坐修炼的暮魂仿佛感觉到什么,立即睁开双眸,转头见身旁姐姐已睡熟,便轻轻下床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子。如雪的月光掩映下,一个人影闪闪烁烁,悄然隐在树丛之间。那人一身黑衣,身形挺拔,眉眼清冷俊逸。他取出一只泛着白芒的镜子,返照月光映在宅院上,镜中显像出几朵木槿花的模样,散发着雪色烟雾。果是妖力所化。暮魂静静伫立,见他收好行头,凝眉防备着对方闯进,而来人却只是转身离去,并没有打扰宅院的意思。她看着对方走远,才缓缓放下窗来,再次看向熟睡的姐姐,心中淡淡叹一口气。嫣魂说得不错,以她自己的修为,随便遇上凡间一个修道者,都对付不了。今夜来人只是个预兆,嫣魂若有心久留凡尘,日后少不了种种麻烦。姐姐对付不了的,她便要替她处理。从来,都是如此。一身白衣的女子走入庭院,在暗淡月华下飘飘似仙。她缓步靠近方才黑衣人隐蔽的树丛,似乎探索着什么。片刻,俯下身去,纤长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根几乎微不可见的黑线,显然,是方才男子无意间被树丛乱枝扯下的头发。她微微勾唇,将发丝细细绕在白皙的手腕,另一手对其画了几道图案,随后轻轻一点,发丝便化作一股青烟飞起,在空中现出一副林中潜行的景象,明显就是方才天师此刻的周遭情形。看来,那人正在趁夜回长安的路上。女子思量片刻淡淡一笑,拂袖之间,白光闪过,飘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