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醒来时,已经是山脚之战的第三日。为解释为何一觉醒来,便过了好几天,花了嫣魂花去不少心思,好在最后自圆其说,道韩涛音读书太过劳累昏厥不自知,睡了两日。而对他来说,槿家姐妹的姥姥,和冒充天师的张恒楚都已经走了。书生觉得未能与姥姥做别很不礼貌,却对污蔑槿家姐妹的张恒楚并不是很遗憾。锦绣阁依然在太华山脚的小湖畔,清风明月,日夜交换。奇怪的是,明明那日书生对妹妹的表明情意,这厢醒来后,却对姐姐无限殷勤,柔情万分。三人相处也发生了些不小变化。嫣魂察觉书生关怀,对其越发温柔,无论妹妹有没有在一旁,两人已开始举止亲密。而暮魂则往往见二人一处时,就自己走开。反似个长辈一般,日常含笑远远观望。因此接下来一连数日,书生除了偶尔见面外,一句话都未与暮魂讲过。但他如今心中竟只有姐姐,也一句话都不曾问起……黄昏十分,湖面泛起白白的一层雾,投射着夕阳微弱的红光,显得极美。书生放下书卷,隔着院子远远地看见暮魂站在湖畔,记忆里,就像那晚她独自低语一样。那时她说,她在同河里的鲤鱼讲话。嫣魂在院里,打理一树新植的木槿。这是妹妹从太华山移植而来的,与龙虎山天师一战后,嫣魂与暮魂便彻底搬下太华来,连带着一株洞府前的木槿树。夕阳余晖映衬着暮魂玉白的身影,若有若无中,恍若天界的仙子,全无半分俗世之态。书生看着,心里似忽然闪过什么,但又很快消失不见。只回头望向院中的姐姐,露出一抹温柔笑容。他一向尊崇礼教,行事规规矩矩。可这几日却与情不自禁地与嫣魂相处亲昵,成双成对犹如夫妻一般。想起来,自己觉得几分奇怪,然转眼间,又会被无穷爱意填满,只想随时在那女子左右……而至于她的妹妹——在他脑海中仿佛一层薄薄轻雾,只觉朦胧而又遥远,似一幅画,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看不分明。如果有天定缘分,前世注定,那必定就是,他此刻凝视着嫣魂的感觉。书生再次一笑,起身向女子走去,毫无顾忌地牵上了对方纤细白皙的手。书生醒来那日妹妹就说,凡人都讲日久生情,书生开窍了便知姐姐的好。后来果然,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嫣魂抬眸娇柔一笑,仿佛春风下盛开的花蕊,心中满是终于得偿所愿的甜蜜……远处,一个俊美得几乎晃眼的白衣男子,从东边树林缓步而出,走向湖畔独立的女子。那男子身形清逸,衣衫胜雪,比女子的白衣更加白得明亮。“她果真,结局如此凄惨。”
暮魂并未察觉,兀自轻叹一声。水底化作人形的白鲤也叹了口气:“若不是真的经过西湖,只怕我永远都不信,师姐早已被压在那雷峰塔下了。”
暮魂点头,道:“白蛇精与那个许姓书生的故事,成了我姐姐的愿望。所以她那日同韩公子初见时,才会要我引水化雨,只为了同他们一样。”
白鲤笑道,又叹了口气:“我白蛇师姐当初也是能呼风唤雨的——暮魂,你的法力进步太快,我们是赶不上了。”
暮魂微微一笑,忽然回头看到身后的白衣男子,微微惊讶后,温声道:“雪风哥哥。”
雪风不答,径自走到湖畔与她并列,低头看向水里的白鲤精,道:“怎么,嫣魂动凡心,是因你整日讲的那些故事?”
白鲤闻言,忙笑道:“这可不能怪我啊雪风公子。那些故事,我可是对谁都讲,偏只嫣魂动了凡心,那可是她自己的事。”
雪风笑道:“都是你们在,才会有恁多贪恋凡尘的妖灵。”
白鲤不服:“就算嫣魂贪恋凡尘,跟雪风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嫣魂不思进取也好,贪恋红尘也罢,不正好让你多了份成仙的机会么?”
雪风不理会她地揶揄,白鲤便掩嘴轻笑,自顾自又说道:“对了,这只是你们白狼师尊的说法,不见得是真的——”暮魂示意白鲤停口,后者便果然没有再言,只念念不舍地又望了望雪风容貌,才向暮魂道了别,自己沉下湖底修炼去了。书生这时看去,远处白衣男子转身,与暮魂相对。嫣魂曾说,雪风哥哥是槿家姐妹的远房表兄。果真钟灵毓秀,血脉拔萃,才能有这样万里难寻的美貌皮相和出尘气韵吧。男子也正好回过头来,两人都短暂的目光交汇。饶书生身为男人,也不由因其过分俊美感到惊叹。雪风似乎察觉,便淡淡勾唇,随后回眸看向女子:“你姐姐知道她这段美丽姻缘,是你用芍药精的迷情香蜜促成的么。”
张恒楚那夜见到,然并不懂。但雪风却能轻易闻出,那书生身上的味道就是往昔西山芍药花妖游戏人间,四处勾引美男时所炼的迷情香蜜。当初芍药吸食男子精气,造孽太多被龙虎山众追杀致死,却剩了一瓶香蜜遗落西山巢穴。前些天偶然听小妖提起,说有外妖闯入西山时,他便觉得奇怪。直到一眼望见书生,便顿时明白,那闯入者必定就是趁夜盗取芍药遗物的暮魂。她将香蜜用在韩姓书生身上,以便姐姐在修炼情劫时一路顺畅。如此,大不了守着书生这一世过完,嫣魂的情关便也过了。她果然不懂情爱,所以才能这般冷血无情。认为一切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手,得到圆满处置……雪风暗想,凝视着女子清冷的眉眼,有片刻失神。“姐姐无须知道这些。”
暮魂回答,望向院中的目光有几分温柔,“她现在很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哪怕她的情爱只是一场香蜜虚妄,其实那书生心里,全都是你么?”
男子声音中,明显有几分不快。女子回头,默然片刻,淡淡道:“人世情爱不需香蜜,也是虚妄,又有什么不同。”
雪风一愣,不知如何接话。“你看那白蛇妖,为个书生煞费苦心,最后身份一露,丈夫还不是逃进寺庙避之不及,甚至找了和尚来收她。”
所以人世情爱虚妄,或许还不如香蜜,来得长久有力。雪风暗叹一口气,道:“那你就打算,也一直这样守着他们。”
暮魂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我得保护姐姐,不被那些和尚道人搅扰。”
说着,转向男子继续道:“你们这次,被抓走了多少族类?”
她问得有几分小心,可见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雪风回答:“三十多只小妖,不过师尊并不在意。”
“唔。”
“你们留在这里,难道不担心那些天师回来么?”
暮魂道:“小天师会提前通知我。”
难道,这就是救那个天师的价值?雪风一愣:“那个张恒楚?”
暮魂点头。“他如何通知你?”
暮魂一笑:“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可见此事不在对方,而在她自己的布置。雪风领会,便不再追问。“总之,我担心的是你西山族类,不是那些道人。”
雪风轻笑,摇头道:“你是应该担心。以白狼师尊的脾气,决不会放过你的——不过如今临近月圆,师尊要设法从那些天师庇护下,抓走几个凡人修炼,还没工夫理会你们。”
这时,院中的嫣魂站直身子,转眼看向书生,见他正望向湖畔,自己便也跟着看去——两身白衣宛若神仙眷侣,在黄昏中私语。嫣魂笑了笑,心道,雪风果然还是舍不得妹妹的。近三百年前,雪风坠入情劫,尽管那时她还不知所谓情劫为何物。却就听其他妖灵讲,西山千年雪妖雪风公子坠入情劫,竟是因为太华山木槿花妖之故。或许是暮魂太像他从前心爱的人,又或许就是喜欢上她,总之雪风因为情劫难渡而大损修为,这才无奈沦为白狼座下。当时的暮魂已无限清冷岑寂,往姥姥的玉盘上一站,冷傲如同月宫的嫦娥仙子,尽管并没有哪只妖灵见过真正的嫦娥仙子。算起来,雪风痴恋暮魂也两百余年了。他那冰雪之心,只有面对暮魂时,才显出难得的温存。可惜,对方并不懂得,也并不想懂。从前嫣魂也不大懂,如今有了书生,倒反对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湖畔,暮魂闻言想了想,回道:“这次来的都是强敌,你师尊只怕也应付不了吧。”
雪风道:“那是你没见过师尊的厉害之处,若非时机未到,区区几个龙虎天师,他才不放在眼里。”
暮魂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雪风哥哥,你就没有想过离开白狼?你又并非一直是他徒弟——”若非三百年前情劫难渡有损修为,雪风根本不至被白狼收服,辖制左右。“何况你也知他修炼的方法悖于天理,即便最后法力无边,也只怕不是成仙,而是成魔。”
她话未说完,雪风已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不会离开师尊的。”
“为何?”
“不为什么。”
暮魂便不再追问,转眼望见院里姐姐看着自己,就对她浅浅一笑。夕阳掩映下的太华山脚,美得如山水画一般。暮魂转身欲回,问雪风要不要进去喝杯茶。后者点头,二人便一齐走进院子里来。嫣魂起身,随书生一齐迎上前去。一面笑道:“雪风哥哥,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雪风闻言一笑,看向嫣魂身边的书生。那书生倒果真生得俊美,气韵天成,尤其一双含情眼睛有如秋水,爱慕中带着点滴温柔——想来不曾用迷情露时,便是这样看着暮魂的。真是个多情种子,可惜,他喜欢那人却是个半分不解风情的女妖精。非但对他的温柔毫不在意,还用手段把这深情给了旁人……真是无情,才能如此理智与决绝。他再次暗叹一声,似想起什么般,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淡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