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晨曦落在太华山顶,脚下一片清冷的阴凉。水面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清湖只有一半被阳光照到,因此整个湖泊一半晶莹夺目,另一半平静清澈。张恒楚坐在湖畔,背后靠着一棵垂柳,缓缓睁开眼时,稍微一动,他肩头便有什么险些滑落——他连忙坐稳,伸手扶好靠在肩膀的脸颊,不经意间,微微勾唇。暮魂昨夜法力耗尽,张恒楚抱她回来时,只觉得越来越轻,最后竟化作朵白色的木槿花,飘落在他的手心。张恒楚本以为槿家姐妹若现出原形,都是一株木槿树,再少也该有完整的花枝,没想到会只是一朵花。后来坐在湖畔,不知什么时候她还了人形,靠在他的肩上便还是沉睡着。张恒楚知道,她的法力在慢慢恢复,所以寸步不离待在她身边,以防其他妖灵扰乱。又过许久,太阳升得更高了些。暮魂险些滑落的脸被张恒楚再次一抬,便醒了过来。她一面伸手挡住双眼,适应后又缓缓放下,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少见的慵懒:“什么时候了。”
张恒楚正望着女子隐约的侧脸发呆,被她忽然醒来吓了一跳,片刻才回神,脸颊有些微微泛红道:“刚过辰时……”暮魂坐直身子,看看泛着微光的湖面,伸了个懒腰,神情惬意:“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日落前。”
张恒楚道:“离日落还早呢。”
暮魂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要是日落我还不醒,你肯定就抛下我,去寻你师父了。”
张恒楚想了想,也觉得大抵如此。无论如何,日落之前他肯定会与龙虎山众人会合,参加抓捕白狼妖的行兵布阵。暮魂站起身,转眼看向两人昨夜依靠的柳树,向其道:“谢谢你啊——”张恒楚闻言一惊,以为这棵柳树也如太华山上随地可见的妖灵般成精了的,立马起身,也恭恭敬敬地看着它,生怕对方会向那穿山甲一样埋怨自己。暮魂忽然笑起来,伸手撩拨着长长垂下的柳条,语气戏谑道:“成精呢,你以为发芽啊,哪那么容易?”
张恒楚这才知道她在戏弄自己,恨恨瞪了暮魂一眼,负气转身便走。“诶——”女子连忙赶上,也不笑他了,只伸手拦住,“小天师,你去找你师父前,把雪风给我。”
张恒楚站住,不解道:“给你?”
暮魂点头。“给你做什么?”
暮魂笑道:“你不能把他带回龙虎山。”
“为何?”
“照你们行事,妖灵一旦被镇压,就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暮魂道,“那镇妖塔中无数妖魔鬼怪,积累数百年怨气,雪风进去,不会好受的。”
张恒楚神情不虞:“抓他是你说的,也是我们一齐做的,难不成你又要放了他?”
暮魂摇头:“我不是要现在放他。只是,要你不带他去见你师父——等白狼被收,我会劝雪风弃恶从善。何况,这几百年来他也没做什么恶事。”
张恒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片刻,道:“他明明对白狼唯命是从。我们抓了他的师尊,若是放了他,只怕日后反招祸患。”
暮魂笑道:“不会的,雪风听命白狼,是因为斗法输给白狼——据说白狼又于他有过救命之恩,所以才唯命是从。若白狼不在了,他自然也不会再留在西山。”
张恒楚对暮魂于雪风表现出的这份自信,有些诧异。在她眼里,仿佛那个取了书生精元的雪妖,是如此的有情有义。这或许就是人看妖灵,与妖族看待同类的区别吧。他顿了顿,道:“那你现在怎么处理他?”
暮魂毫不客气地自己伸手,从他腰间去下装着雪风的玉瓶,粲然一笑道:“我先把他寄存在白离姐姐这里。”
话音刚落,未等张恒楚阻止,她已经扬手将玉瓶抛入湖内。一声轻响,玉瓶触水摇晃一圈,继而缓缓沉入湖底去。张恒楚不由上前,脚步止在湖边,玉瓶已经消失不见。他转脸有些不乐地看着女子,后者鼓了鼓嘴,自己走开去,一面满不在意道:“走吧,去跟你师父会合。”
张恒楚无奈,也只得跟上,心想见了师父,该如何交代雪风的事。难道说他负隅顽抗,因此被当场打死,所以不必进镇妖塔了么?可是,那伏魔玉髓怎么解释呢,可还在雪风身上……一路想着,到午后时分,终于汇合。龙虎山其他人都在长安城西,那些天师租了间民宅,正聚在一起。暮魂丝毫不管张恒楚是如何交代雪风之事的,反正已把玉瓶丢了,现在要集中精神对付白狼,他们眼下是不会派人回太华山下,从湖中寻找的。龙虎山这次下山了二十余个人,第一代弟子中还是只来了张青虚和张穆,毕竟家里的镇妖塔也是要人守护。一行人背负着各类法器,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暮魂还未恢复好,就倚着横窗下的柴草睡了,来回路过的龙虎山弟子都不时瞧她。女妖眼眉似画、冰肌玉骨,到底比凡人多无数风韵,也不怪这些一年到头,见不了几个异性的汉子纷纷侧目。这群不争气的弟子,让张穆很是不满。晃眼即将入夜,满月放出银辉,从东天洒下。张青虚与张穆出门来,暮魂也站起身,在张恒楚身旁,看着他师父将白狼一缕毛发放在罗盘中,加入他自己的指尖血,一通咒语掐诀后,罗盘就开始转了起来。暮魂看不懂罗盘上的那些符号代表什么,只见张青虚与张穆二人满脸严肃,时而用朱砂笔,在罗盘上做下记号。张恒楚解释,他们在用阴阳五行,跟踪和推算白狼今晚的动向。暮魂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约莫一炷香后,月亮越发的清晰明亮,宛如玉盘,晶莹剔透。张青虚终于放下罗盘,吩咐众人各自的方位去处。暮魂便同张恒楚一起出发,目的地是长安城内一座寺院。白狼妖吸人精元,并非什么人都下手,必须要阳气、精元旺盛,心思纯净,无病无灾,最是上品。如此一来,青年男子就成了首选。若非龙虎山天师阻拦,只怕每月月圆时被白狼吸走精元的凡人不计其数。吸食凡人精元是一种修炼的捷径,而一般所谓捷径都不是正道儿,所以嫣魂暮魂等太华山妖灵并没有这么做。也如同凡人做坏事上瘾一般,妖灵一旦靠吸食人的精元提升功力,就没办法再正常的修炼,只有不断吸食……这厢暮魂与张恒楚蹲在院外林间,不时有蚊虫嗡嗡闹闹飞过,张恒楚全神贯注地望着群僧,不敢有丝毫松懈。暮魂轻轻拍他,小声问他,为什么不用道法驱赶蚊虫。因为她望见不少蚊子停在他脖颈处,吸饱了才飞走,他竟然可以忍住。张恒楚回头,这才注意到蚊虫竟只咬自己,一旁的暮魂优哉游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他周身缠绕的吸血小生灵。遂好奇道:“怎么不咬你?”
暮魂笑吟吟回答:“本姑娘可是花,凡人不是说木槿明目润燥。靠着花香,这些蚊虫也不会飞近的。”
张恒楚若有所思,随后道:“那你的香味也不够,否则我们隔得如此地近,怎么还有蚊子咬我。”
暮魂轻哼一声:“那是本姑娘喜欢独善其身。”
张恒楚坚持道:“是你香气不够。”
暮魂抿嘴,抬手托起一朵泛光木槿,放在小天师身上。即刻像雨滴落入大海一般消融,随之周围的蚊虫竟然都收手离开。张恒楚这才得意一笑,知道对方本想炫耀的,经不住激将,便帮自己驱了蚊虫。暮魂无奈,修行数百年,斗嘴还比不过凡人。张恒楚神情得意,又道:“我们龙虎山修行讲究心定,没有驱蚊道法。”
暮魂不再同他说话,自己定定地看向不远处地房屋。那屋里灯光早已灭了,似乎怕打草惊蛇,张青虚吩咐手下人各自守卫时,并没有告知屋里的百姓,这样一来就更加务必小心,丝毫不慎就会让无辜之人面临危险。月已经在正空,银辉洒遍大地,树影的颜色越来越深,正在月光最亮的时候。张恒楚见暮魂的鼻翼动了动,一声吸气的声音响在耳畔。暮魂侧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月光太好,禁不住想吃了。”
对于妖灵修炼,月光是极好的利器,张恒楚知道这一点,所以往昔与师父一起出门抓妖,往往在月色极好的时候,许多妖灵都会出来吞吐月光。这忽然提醒了他一个几乎不经意忘掉的事实,身边这个女子,其实是妖啊!张恒楚不知为何微微蹙眉,也不再看她,一样定定地盯着院落。不多时,暮魂声音再次响起:“我觉得,白狼不会来这里的。”
张恒楚没有动作,嘴里问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来了,我们说话他一定能听见——”张恒楚猛地侧头,诧异无比地看着女子:“你知道他能听见,还故意跟我说话!”
暮魂抬抬秀眉:“我,我也不知怎的,一时忘了……”张恒楚俊眉紧蹙,蓦地站起身来。暮魂也随之起身,以为他生气了。然二人还未说话,张恒楚手心符印亮起红光,他道一声:“师父——”便转身飞快离去。暮魂知道一定是白狼在别处出现,张青虚通知手下弟子,便也随张恒楚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