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愕然。按理说，书生这些天都在昏死当中，不可能知晓发生的事，也自然不会察觉她们的身份——除非，当夜雪风闯入房间取他精元时，书生并未睡着，跟施法的雪风直面过，知晓了他是妖。远房表兄是妖，那远房表妹自然也大抵逃不了，所以察觉了她们姐妹的身份……可就算察觉，芍药香露的迷情效用还在，也不会让他因为这些怀疑，就远离嫣魂。暮魂一时不解，便思量片刻，道：“或许他因为雪风有所察觉，但既然不曾完全躲避，说明他还将信将疑，我们不妨再探探虚实，然后作打算。”
嫣魂闻言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似乎想起白蛇和许姓书生的故事，眼眸涌出淡淡泪花来，忧戚道：“白蛇和那许生夫妻数年，都抵不过人对妖的恐惧和厌嫌，何况韩公子与我连夫妻都不是，若知晓我是花妖，他肯定再也不想见我……”正言语间，忽然被暮魂示意噤声。随后见妹妹看着门口，便也回头看去，这才发觉书生前来。以妹妹敏锐，必定先于书生许多察觉对方靠近，所以应该不用担心方才的话被听见。可就算知晓如此，嫣魂还是吓了一跳，慌忙叫了了声“韩公子”，神情有些心绪，又有些惊疑不定，紧拽着妹妹的胳膊后退了一步。暮魂似无意般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背安抚，抬眸看向书生，依旧是清冷温和的神情，淡淡一笑：“韩公子，你醒了。”
书生蓦然看到姐妹两人齐聚，还有身后的姥姥也在，不由片刻诧异。随后那目光便一直停留在暮魂身上，仿佛思量着什么，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看来姐姐说得不错，书生醒来后，果真举止怪异。暮魂微微侧头，再次轻唤一声：“韩公子？”
书生这才恍然回神，脸色依然几分混乱，忙抬手施礼：“晚辈见过姥姥，两位姑娘。”
总算恢复几分，寻常礼数周到的熟悉模样。桑姥姥笑着让对方不必多礼，一面关心他身体如何。之前几人商量过，等书生醒来，嫣魂便告诉他夜里入眠时，不想被树林来的毒蛇咬伤，故此昏睡了几日。槿家姐妹还找了担夫，才将他送上山来修养的。否则他如期赶考时，便会发觉时间缺失。见书生此时情状，几人也不知他信了多少，还是完全不信，可话头总得这么来问。未料，书生却丝毫似没有质疑的意思，满怀感激地表示自己已经无碍，多谢姥姥关心。如此，反叫几人一时分不清虚实来。暮魂和姐姐对视一眼，安抚地向对方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再次望向书生，淡淡笑道：“韩公子刚醒，想必腹中饥饿，我今日下山时顺路买的些糕点，不知可有吃过。”
“吃过了。”
嫣魂一愣，她方才将糕点给书生时，对方明显不愿触碰，接过便放在一旁，这厢却说吃过了。“韩公子未上过太华吧，山上风景极好，不如让姐姐带公子四处转转？”
书生依然不经意间看着她，若有所思，但并未拒绝。然嫣魂却仿佛更加诧异，又怕自己心思不安，反而露出马脚，便忙借口做晚饭，托妹妹带他前去。暮魂觉得奇怪，还是答应下来，与书生一起离去。待对方先走出门口，方回头向姐姐道：“毕竟毒蛇一事怪诞，我见他也是有几分迟疑，但未必就知你我是妖，姐姐无须担心，不论如何，我都会处理好的。”
“嗯……”暮魂转身出门。等两人背影消失，嫣魂才长长呼了口气，把绷紧的肩膀垂了下来，蹲下倚靠着桑云道：“姥姥，要是没有妹妹，我该怎么办……”桑云闻言默然，片刻，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摸着，兀自也叹了口气，道：“你妹妹当初帮你，也是怕你情缘一起无疾而终，反而牵挂难了，不得解脱。如今可有想过，若书生真知道了你的身份，该当如何？”
嫣魂抬眸，半晌无言。沉寂许久，方道：“其实他的情意，本就来得突然。我总有种，非我所有的感觉。”
桑云一怔，似想起什么，面色有些迟疑：“难道……”“什么？”
看来前些时候夜闯西山偷走迷情香露的，是暮魂无疑了。她竟想到用这种法子成全姐姐的情爱，也当真是全然对男女之情冷漠的人，才会做出的举动……“无事。”
桑云淡淡一笑，再次安抚地摸了摸嫣魂的头，温声道，“你妹妹总是为你好的，放心。”
只是这好的方法，有时旁人不大理解罢了。不过，也是她独一无二之处。嫣魂点头，将头靠在姥姥膝上，缓缓道：“姥姥，其实我现在最怕的，不是书生对我恐惧厌嫌，而是他恐惧厌嫌之后，若我还不能放下，万一我们步了白青姐妹的老路……”暮魂去玄冰崖期间，她先回太华便对姥姥讲过白离所言的事，所以桑云完全能够明白，她是想起白蛇青蛇的结局，最害怕拖累妹妹如此。“姥姥，”嫣魂抬眸，眼含泪光，“我已想好了，就算书生弃我而去，我也绝不会叫妹妹再因我受到牵连。”
桑云温和一笑，轻柔抚着对方的如墨的长发，兀自暗暗轻叹一口气。半晌，方一字一句道：“你这样想，也不枉你妹妹的一向爱护。嫣魂，你记住，这天地间，情爱虽可贵，虽难以自制，难以割舍，但究其到底，还是自家姐妹更重要。”
那白蛇但凡明白几分，便不至带着她妹妹到那般境地。结果自己忧怒攻心，又逢难产而死，妹妹为她报仇，也被压在雷峰塔下，千百年不得出世……而暮魂生来无情缘，亲缘却是极其深厚。对她姐姐，对桑云，甚至对山上山下熟识的妖灵，哪怕那张家小天师，都心存无限善意和赤诚。这一点，她不便向嫣魂讲明，只得一向嘱咐对方，勿要为了男女情意，便忽视自己相伴的姐妹。“嫣魂知道。”
女子抬头，目光坚定作了回答，“姥姥放心，妹妹永远才是嫣魂最重要的人。”
桑云点头，轻轻搂住对方，也露出淡淡笑容来……这厢院子外，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书生早闻太华山风物极美，只未料会美到如此地步。辽阔清风里，一路起起伏伏尽是奇花异草，落英缤纷恍若桃源仙境。暮魂一身白衣似雪，长发如墨，举止淡淡走在前头，清和胜山泉的声音，不时向书生讲解两句。然明显，相互都知晓对方意不在此。勉勉强强地行了约摸一两里路，暮魂便让书生坐在石上歇息片刻。书生抬眸，见女子面对清明日光侧身而立，身后一簇夏末芙蓉，开得正是繁盛。她也淡淡看着四野风景。往昔姥姥凝翠洞四周，整日有小妖灵们来来往往。如今白狼一事后，竟果真连花蝶们都躲得远远了。不过也好，免得惊吓书生。暮魂淡淡一笑，微微摇头，随后回眸也看向书生。比起之前在屋里的从容安和，这会儿双眼里明显多了几分审视。书生在她的目光里，不时抬眸、低下，最后，还是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脸上带着一贯文雅和羞涩笑容：“暮魂姑娘，为何这样看着小生。”
暮魂道：“我只是猜测，韩公子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姑娘为何这样想。”
“感觉。”
书生垂眸，并不接话。就在这刹那，暮魂却似忽然发觉什么一般猛然靠近，俯身抬起书生的下巴，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书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明显吓一跳，往后靠在青石上。他相对的目光不时轻颤，颚下脖颈上，一颗喉结伴随着吞咽的动作而微微跳动着：“暮魂姑娘，你……”片刻，暮魂却是倏而轻轻一笑，心中诧异，凝眉自语：“原来精元出体，再死而复生，迷情香露也会失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迷情之用用在凡人情魂，再连接身心。书生这遭被雪风取了魂魄精元，这连接立即就断了……书生之前在迷情中时，双眸里总有抹淡淡的白翳——但凡看嫣魂之外的人，都觉冷淡遥远，仿若隔海相望，不可触及。可如今那双眼睛，细瞧时便发现，煞是好看，清明无比。她方才就觉怪异，原来怪的不是书生是否知晓姐姐妖灵身份，而是他自苏醒，先前对嫣魂一往情深的迷情状态便明显消失了。所以，才叫姐姐觉得他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无论雪风动手时他可有看见，只要迷情效用还在，就不会产生影响。可如今，芍药精的香露已经用尽，她也再无法令书生回到之前了。他醒来后对嫣魂的躲避，就算并不知对方是妖，只是情感忽然回到最初，又想起自己一度莫名痴迷嫣魂，这前后的怪诞变化，也会感到更加惶恐无奈吧。哪怕出现在门外那一刻，饶是暮魂，依然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慌张和恐惧，所以姐姐才会感到更加难过和害怕，吓得后退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可那所有的慌张和恐惧，却又在入目见到暮魂的片刻后，便尽数都渐渐消散了。他心中满是怀疑和错愕，但即便如此，他也宁愿装作若无其事，以求回到之前相处的安宁状态……暮魂忽然有片刻怀疑，雪风取他精元或许真正原因不在白狼下令，而是看出对方身中迷情香露后，故意来这一遭叫他解去，然后看她如何自处。毕竟同出西山，雪风对芍药香露的了解，肯定远在自己之上。暮魂闭眼轻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想。难怪他那夜察觉后，看向书生的神色便有几分莫名，像轻蔑，像失望，又像无奈……因为，他厌恶她行这般无情之事。若真如此——数百年来啊，雪风好似从不曾放弃对她的试探和改变，哪怕让其他男子靠近她，他只图她改变，坚持到不仅叫太华上下，甚至暮魂自己都难以置信。可惜……在书生的惊异注视下，女子兀自又沉默许久，才放开对方的下巴，站直身子背对着书生。“暮魂姑娘……”她抬手示意对方先不要说话，思量半晌，方回过头来，眉宇微蹙：“韩涛音，你知道我们是妖，难道不害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