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雪风看到的白雾流转，让暮魂半透明的躯体逐渐修复。那的确不是外在力量相助，而是暮魂伤损的躯体，自己在吸纳周遭灵气。她在吸纳方才消散于天雷、符篆和法刃下的大小妖灵，还归于天地，却又还未被天地消泯的灵气……夺他人灵气，从来都是大家梦寐以求之路。但也从来，都很难走通。譬如白狼吸取凡人精元魂魄，是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不仅易走火入魔，更会遭修行者追杀，更违背天地道义，而被同类鄙弃。再如白蛇青蛇，在峨眉修炼的吞噬之术，是另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必须吞噬对方躯体，不如吸收灵力直接来得纯粹，效用自然也只有十之五六。所以青蛇即便吞噬姐姐千年修为，在法海面前也依旧不堪一击……天地间修行，无论人妖，要取他人灵气，多数便是这两种方法。能直接从虚无天地中，从周遭环境中来吸取灵气的，据雪风千年所知，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古封神之战时的轩辕坟花妖，灵姬。就与化形一样，这是先天禀赋所注定的。不仅有馥郁灵气足够自身使用，还能以自我躯体作为交换之器一般，与最根本的天地产生流动。但凡能如此，越加修炼，则灵气吸纳能够越多。最终之极便是，甫天地之气不灭，吸纳者的灵气便也永远充沛，任天雷地火，生生不灭……暮魂怎么可能？她生于木槿，故以往受伤，便取木槿疗愈，虽快了些，不过也算正常。但她怎么可能不过五百年修行，就从灵力虚脱里自己苏醒，又能在第二次濒临消散时，快速吸纳周遭密集的同类灵气，来修复自身……他甚至仿佛看见刚才消散的大小妖灵，都重新化出隐约身形，神态、姿势各异地飘落，融入在女子玉白的衣衫里，如细雨落在沙土一般，毫无痕迹。而伴随每一个身形的融化，暮魂原本浓重的血迹便消散一分，半透明的躯体也逐渐恢复一点……这个过程在众人方才不曾注意时，或许已进行了许久。等雪风发觉，女子眉眼安宁只如小睡，再无一丝痛苦神情。她鲛绡般的雪白纱衣，正随夜风微微拂动，整个人斜躺在湖边，美如一幅画卷。叫雪风再次看得一愣。也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张恒楚被斩妖剑逼到古松下，而身边的白影刹那消失，如一只阴灵般，凭空飘在了老道背后……雪风实在太过惊愕，以至于都忘了收回张恒楚掉落的伏魔玉髓，只呆呆凝视着那鬼魅一般的白衣女子。远处桑云和嫣魂，更加震惊万分。但凡熟悉便都知晓，暮魂看似冷淡却向来心怀善意。所以幼年才会因为救下书生，而连累姐姐嫣魂一起，被青竹绑住鞭打。她这样的性子，若要吞噬他人灵气来助益自身修为，只怕难以心安理得——就算在翠竹林化蟒对抗碧竹君众妖时，也只是将对方打晕，并未真正吞噬。所以，几乎可以认定，她不会修行吞噬之法。可灵气吸纳，却绝非一朝一夕能够修成，更不是招之则来，便能熟练施行的。也就是说，暮魂必定很早就能吸纳灵气，也曾经尝试过吸纳灵气。但整座太华上下，到与她最亲近熟悉的雪风、桑云和嫣魂都毫无所知，也就意味着她至少从未对周遭同族使用过，也从未因为吸纳灵气，让周遭环境带来任何异常变化。或许她只是每次于无人的朔望月夜，身坐于高悬玉盘上时，如春风细雨般寂静吞吐吸纳。其灵气波动，不至于引起任何注意，也不会造成任何损伤。因此，数百年来，无一人察觉过——又或者说，唯一知晓的，便是她在灵台之中的神秘师尊。所以灵姬降临之际的太华崩碎后，面对苏醒的徒儿，师尊曾淡淡道：“大鹏雕化身不能让你消散，就只会增强你吞吐吸纳天地灵气的能力，之后的每一次，也都如此，直到你能在天地万物种族间来去自如，才是你的归路。”
大鹏雕化身不能让她消散，就只会增强她吞吐吸纳天地灵气的能力，之后的每一次，也都如此……因为只有师尊知晓，她有吸纳灵气的能力，并一直在静静不断尝试和提升。而化身大鹏雕未能让她消散，其实也不能让她消散，不管当时看起来多么透明——因为她有吸纳灵气的能力，就算自体耗尽虚脱，只要有足够时间，也能慢慢再次填满。并且因为这样耗尽的程度，反而会增强这个器皿的容量，只会越来越强……只不过那时的暮魂，依旧不想造成任何异变，也依旧不想对周遭有任何伤损，所以恢复得尤其地慢。而这时自身重伤，张恒楚又危在旦夕，她不得不放下所有顾忌，借用刚好群道灭杀同族后密集未散的灵气，迅速将自己修复……难怪四百年道行时，就能打败西山七百余年的青竹姐妹；难怪千年修炼的雪风，都逐渐难以匹敌……众人想通其中缘由，无不惊愕万分。嫣魂望着妹妹冰冷如夜的模样，缓缓抬起右手，见那修长如玉的指尖上，似乎也似朝霞散露般，有微微水滴停留过。那是她的灵气汇聚成形，虽然不多。而她活生生立于消散的群妖之中，妹妹在迅速吸纳时，也顺势带走了一些她的灵气。看向身旁，姥姥桑云的眉眼之间，也是如此……暮魂的吸纳，不仅能从周边虚无中吸纳灵气，还能从周遭活物体内攫取。或许她并不打算这样做，但事态紧急之下，就没有顾及这许多。嫣魂恍惚间，觉得这种丝丝抽离的感觉似曾相识。好似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白衣身影，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对自己微微抬起，她便感到这种如淅沥春雨般，丝丝抽离的感觉。那时耳边好像有淡淡话语响起，清冷如山间寒泉，于空灵中缓缓流过。“你养得不错，她已近有灵……”远处，似乎还有个碧衣女子恭敬等候，秀丽的眉宇有几分熟悉……那是什么时候，那个向自己抬手的白衣身影是谁，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她却又什么都想不起，便只能微微侧头，看着自己仿佛冰雪淌过的指尖，兀自出神。松林之下，老道被一步步逼退，直到再无处可躲。怀抱斩妖剑在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你，你……”他已惊惧得说不出话，看着花妖的苍老瞳孔无限放大，睚眦欲裂，全无先前半点高高在上的痕迹。花妖白衣似雪，迎风翩飞。静静停在老道身前不远，似笑非笑，清冷语音不紧不慢地弥散开来。“人，是神祇亲手所作。所以，为万物之灵。”
女子说着，微勾唇角，神情似戏谑，又似轻蔑。映衬着寂静夜色和火光，带着股嗜血的绝美和诡异。师尊说过，即便女娲也并没有凭空造人的能力，她只是以泥土为容器，借助某种力量，把灵气灌注其中，使其焕发生机，成为一个新的族类。而人也因为是神亲手所造，所以相比其他种族，身上汇聚的灵气也更多一些。是故天地间的轮回秩序，也为这群灵气馥郁的存在，而网开一面。使得再一事无成毫无价值的人，也可以轻松进入轮回，不似妖灵消散……她微微向前倾身，细看着那抖如筛糠的道士，又仿佛看着那斩妖剑锋上，不知属于自己还是张恒楚的鲜血。片刻，淡淡一笑：“数千年来，你们玉虚一脉让多少妖灵灰飞烟灭。”
言语间，眼前似乎再次闪过被斩妖剑穿身时的幻象。这次暮魂看清楚了，那消散于斩妖剑下的妖是个女子，临死前被剑气激发，九个凤鸟般的头颅光影一闪，发出一声凄凉鸣叫，就此泯灭于天地之间……暮魂知道她是谁了。九头凤鸟，又或者说，是后世传言中的九头雉鸡精。世人叫她胡喜媚，胡关狐，喜媚关妖妃姿态，对她百般轻蔑、污蔑和不屑。但暮魂从来知晓的，却是轩辕坟中最明艳灿烂的女妖。“九尾狐名叫魅姬，擅魅惑人心；玉石琵琶精名叫玉姬，通体晶莹如玉；九头雉鸡精名叫焕姬，姿容灿烂明艳。而第四个，唤名灵姬，是一只天赋异禀，灵气馥郁的桃花妖……”这是当初造访峨眉时，白蛇告诉她的话。灵姬走后不久，轩辕坟三妖便被女娲召唤，入纣王宫行祸国之举，也各自更名换姓，隐藏本身。三妖入商是配合周王征伐大计，最后却又被姜子牙门下，准确地说，是杨戬斩灭，其中两妖便都死在斩妖剑下。唯独九尾狐，是用陆压道人的正阳葫芦飞刀所杀，而这葫芦也正是女娲所赐……如果幻象中被杀的是九头雉鸡精焕姬，那看着她死于剑下，并铭记这一幕的，又是谁？为何会被自己频频想起，为何明明早已修复，胸口却依旧似剑穿一般地疼……暮魂不过思量片刻，面色已恢复如前清冷。若说方才只是厌恶老道，此刻心中则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充斥，那是对三清，又或者整个玉虚门的仇恨。她一双深邃的黑眸，在此刻越加冰凉。夜风吹动雪白的衣衫和如墨的长发，叫不远处雪风、桑云和嫣魂看得兀自失神。因为暮魂此刻模样，形容神态，几乎跟那晚火焰里复活的灵姬画像一模一样……她再无言语，只轻声一笑，带着十二分居高临下的蔑视，也跟画像中的灵姬看向凡尘时一模一样。尔后，淡淡抬手用力，一道旋风忽起，如银色巨蟒般将老道紧紧缠绕，在他绝望呼号中不断抽动碾压。层层白雾似流动一样，在女子周身盘桓。约摸半炷香时间，旋风离体，而老道也仿佛晒干的枯叶，只剩黢黑面皮，软软倒了下去。夜风吹过，如飞灰消散。她果然吃了他，连同他所有的道行，所有的灵力……周遭道人见状，不少惊呼一声，惶惶退倒下去，个个面色扭曲，如同凡人见恶鬼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