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包括张恒楚和书生,都对那冷若冰霜,却又只对暮魂温柔似水的雪风仙君,登时升起一股,夹杂着怜悯的莫名复杂情绪……原来木樨花妖鸣樨当初消散,是无法承受灵力耗尽,而她之所以无法承受,则是因为深陷于对雪风的情劫中。难怪嫣魂说过,桑云那夜曾言,鸣樨还在时对雪风一往情深而不可得,等她消散,后者却反而牵挂难舍……或许这才是雪风当日见到半透明的暮魂时,反应那般激烈的原因。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妖同样消散在怀中,再无痕迹。而他之后对鸣樨的牵挂,与其说是情爱,倒更像是,出于无尽愧疚和怜惜。所以他无法接受暮魂也步其消散之路,才不惜与姥姥反目,不惜召唤他们绝不可打扰的师尊,也要试图救活暮魂……嫣魂侧头,看向姥姥。她知道对方于师尊有多忠诚,但未料可为此,真的对其他人都显凉薄。以至于哪怕在暮魂生死之际,心中最念的是没能完成师尊交代;哪怕师兄正值困苦,首先要做的,却是向师尊禀告对方又再重蹈覆辙……而雪风,虽然杀了千万痴情骨,虽然对所有人都冷若冰霜,但他却真心对待妹妹数百年时光,从无更改。她恍然间,想起灵姬临凡那夜,雪风毫不犹豫飞进风柱中,紧紧抱着妹妹半透明躯体的模样。他是深爱着她的,不论情劫是否一直在,是否因她而起。但嫣魂可以确信,她们从小叫着的雪风哥哥,一定是一直都深爱着那清冷素净的女子的——就像,书生也爱着她一样。只是他们爱的方式不同,雪风爱得温柔但激烈,而书生爱得静默却深沉……她不知道天地如何评判善恶,雪风或许双手鲜血淋淋,或许铸下大恶,但他数百年来已将目之所及所有的善良,都给了她的妹妹……而这一点,叫嫣魂此刻想到,便微微红了眼眶。她并不嫉妒暮魂,从来都不。从雪风哥哥,到韩公子,她都不嫉妒……谁会知道,两个明明形貌相似的女娃,自幼唤着仙君一般的“雪风哥哥”时,其中一个会因为感到对方明显只关心妹妹,而寂静黯然神伤。可她也爱妹妹,同时知道,妹妹更爱着自己。所以她从不嫉妒,只是属于妹妹的东西,她便不争不抢,还装出毫不在意,甚至厌恶的模样,只为叫妹妹不会察觉……若雪风只是少年懵懂时一丝情愫,还未开始便已浇灭,那么书生便是嫣魂真正触及心底的喜欢。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妹妹,早在对方与书生桥头初遇前,她就已经偷偷看着他许久了。她从来都不喜欢听人读诗,她也不喜欢天天蹲守书院,她只是一早在长安城被云游道人发现,仓惶逃窜间猛一抬头,便见到了他。那时书生一席白衫,在楼头倚栏远望,手中一把玉扇轻轻摇着,温润的五官俊美如画,浑身仿佛散发着星辰一般光华……山野妖灵们各个眉目精致气度不凡,嫣魂也是看多了天地珠玉的,可还是在入目的那一刻,就感到日光顷刻明亮,清风刹那温柔。那个白衣身影,恍若明月照屋梁,春风盈怀袖,就这样刻在了墙下女子的眼底。她从此便想一直看着他。他在风亭念书,他和友人对酌,他月下独立,他踏春行游……她偷偷随他一路走过长安城,其他行人、商户、书生,偶尔还有夜里点起的花灯,闪闪烁烁如星辰一般,可是都再也入不了花妖的眼睛……据说尘世凡人一厢情愿,说白蛇当初找到许生是有前尘恩情。莫说子虚乌有,便是真有恩,若许生长得眉目可憎,想来白蛇就算报恩,也是不会以身相许的。这世间万物唯有情爱最是捉摸不定,但就算是情爱,也总得讲个前缘后因,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而这世间多少美丽的爱情故事,都是从美好的皮相开始,否则便是不够美的,就像本来极美的风景里走入一个面目可憎的,旁人看了都觉得丧气。多少情爱,本就是由美好的皮相开始。但不能说从皮相开始的情爱,就不是真正的情爱。嫣魂对书生,或许也是从皮相开始。但她知道自己爱他,早就远远超出皮相的一切。所以,她终于鼓足勇气想要与他真正相见。可是那天,她在书院外等他到来时,书生迟迟未至。嫣魂凝眉走出院外竹林,便远远看到桥头,书生正将簪花递还给自己清冷如雪,但又绝美胜仙的妹妹……她的妹妹只是来保护于她,也丝毫不想卷入红尘任何事情。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根本不曾去看书生,便淡淡接过离去。而她却看到书生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独立桥头许久许久,那神情便跟自己当初见他时,一模一样……嫣魂知晓发生了什么,心中失落万分。她暗自沉寂数月,却还是始终不能如对雪风一般,就此将他放下。最后,她决心就算书生真的对妹妹一见钟情,就算或许重蹈覆辙,她也要与他产生交集,她也要陪在他的身边……于是,那日找回玉盘,她便趁机拉着妹妹撒娇道:“好妹妹,你就替我化一场雨吧……”而不久书生曾突如其来的情意,是妹妹用了迷情香露。雪风知,姥姥也知,她又怎会毫无察觉?可她实在太想要其中的温柔,哪怕只是来自外物。她一面感受书生的爱意,一面又为对方陷入一场比自己还要毫无回应的情爱,而感到悲哀和心疼。因为姥姥的确偏爱于她,但这偏爱,也只是来自察觉了妹妹不曾察觉的,对雪风的退让,而倍感怜惜。就是这份带着怜悯的偏爱,叫姥姥虽然不曾言明,却也隐晦向她暗示过,雪风虽对妹妹一往情深,但暮魂却永远不可能有回应……对雪风如此,毫无疑问,对书生便也是如此。所以,明知对方于自己有情,却毫不在意地对他使用迷情香露,让他爱上旁人……她是那样喜欢书生,又是那样为他感到心疼。这份爱意从未减弱,这份心疼却在书生死而复生,解除迷情效用后,更加与日俱增。她了解妹妹,知晓那天游山,她一定会再次明确拒绝。而归来的书生,却依然画着那一看就是暮魂的姑射山神图,写着那可望不可即的神女诗句……她是那样失落、无奈,却又那样心疼他。可她依旧不会因此嫉妒妹妹,因为妹妹更永远,是她最爱的人。从小到大,从此刻到永恒,都是如此。她曾依赖姥姥,跟妹妹一样地信任对方。可自灵姬临凡那夜,当她知道姥姥会在妹妹性命和师尊嘱咐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时,心中不免升起淡淡寒凉。哪怕对方最后,不惜为了保护自己而毁掉玉盘,毁掉那上古时二郎神杨戬送给师尊灵姬的玉盘——嫣魂心中还是有某处裂隙一旦开启,就似乎再难恢复如初。尤其不久前,再得知妹妹和鸣樨一样,是被挑选出来,交代姥姥养护的而已,那裂隙便也更大了些。她知道姥姥是爱护自己和妹妹的,但她们却永远不是第一位。只要不是,便可能被再次抛弃,就像那晚她做的那样。而她们姐妹,却可以毫不犹豫为对方去死,就跟她小时候抱着妹妹被青竹毒打,也跟妹妹挡下斩妖剑一样。她们一枝同生,而全心相对。她们甚至可以不爱自己,但一定会深爱对方……所以她不知妹妹到底有无情缘,也不知她对眼前尸堆如何感受。但无论天地如何分辨善恶对错,在嫣魂眼中,行此大恶的雪风远比姥姥要更善,因为他就算杀便天下凡人,也绝不会伤害,或者坐视暮魂被伤害半分……“姥姥。”
许久不言的她在妹妹之后,也望向了那苍老的妇人,眼中含有一股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看得桑云不由微怔。“姥姥,”嫣魂缓缓道,“你当初对着画像,真的是在禀告雪风试图重蹈覆辙么?”
桑云凝眉,并未接话。“哪怕在其中,雪风历经痛苦,而暮魂有可能跟鸣樨一样消散。但你在意的,只是怕师尊托付,又出差池么?”
嫣魂再道,眼中已有淡淡泪光闪烁,因为知道对方的沉默,便是确认。这个她们信任和依赖了数百年,亲人一般的长辈,却原来从不曾真正看重她们。又或者,除了师尊灵姬的吩咐,她从不曾真正在意任何东西。嫣魂只觉胸口被淡淡悲伤弥漫,不由长长吸了口气,才慢慢平复心绪,片刻,忽然一笑:“所以当你发现暮魂没有情缘时,该是万分欣喜的吧。”
又或者,正是因为欣喜,才早早判断暮魂天生就无情缘。并将这个判定,告诉了明显从一开始就钟爱暮魂的雪风,于是,这才有了眼前的千万具干枯的痴情骨……这是雪风的孽,也是她们所有人的孽……暮魂上前,轻轻握住姐姐的手,以图安抚对方。嫣魂朝妹妹柔柔一笑,表示自己无事,却忽听身后桑云长长叹了口气,语调冰冷道:“你等囿于小情小爱,不知师尊要做的事有多重要,是多少个你们,多少个雪风,多少个我,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暮魂回头,神色淡淡:“那就告诉我们,她要做的有多重要。”
“我不能。”
桑云回答,“师兄也不能。”
众人沉默。“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情劫,早在千年前已生,确并不是因你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