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锁一夜冬，轰响遍山红。”
xxx
就算怕得全身发抖，就算在那一刻想着是被撕裂更痛苦还是世界毁灭更可怕，最后他还是只说了一句“为了世界”，然后死在了君与眠面前。
周边都是腐烂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忽明忽暗的沙尘，这山洞中照不进光芒，只有杂种们的眼睛在散发红光，嘶鸣声源源不断，连片刻的安宁都找不到。
生在荣华城是一件幸事，也是最大的无奈。尹兰从小见多了不公平的事，他开始抛弃世界的所谓平衡，构建自己的价值观。最后他长成了这个样子。他不是所谓善良，他是真的受够了鲜血。昨天那个人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委屈。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没想杀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他自己没想杀任何一个人。尹兰从来说不上是善良的孩子，他只是想要个道理。比如他不理解为什么君与眠不杀他，后来他懂了，他的与眠真的爱他。他不懂为什么君与眠说了会带那个弟子下山，那个弟子还是选择了死亡。
因为尹兰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是几个月前还被整个锡庭人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俊秀皇子，是霓珈大上继承人，是国家中最高贵的身份。他为国家杀过叛党，为了维护锡庭的尊严接受数不清的无理挑战。他在自己哥哥的威胁下活了这么多年，只是想活着。
可那个人就说了一句为了世界就在他面前想要取他性命，你为了什么世界？我不是世界的一员吗？你不把我算到世界里去吗？我没有害过别人，我第一次要被杀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知道了自己是皇子，第二次要被杀的时候莫名其妙变成了严神继承人。
“这些杂种是哪两种妖兽结合的结果？”尹兰突然问。
“不止一种，看上去有起码三种妖兽的特征，应该是多次杂交的结果。坤泥兽，环重巨鳄，玄火广轮蛇，我只能看出这三种。”君与眠闻着浓重的血腥味，害怕尹兰会被这种血气侵蚀。尘阳剑法极致光明，尹兰经常在正午的太阳下修炼，他的真气太过纯透，如果他自己意志不坚定，这些血气可能会直接改变他。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了。”尹兰说。
“杂种智力低下，不能修炼，全靠血气积累，它们要不停杀戮才能活下去，不然体内不同种族的冲突会让它们爆体而亡。如果不能杀戮别的种族，就只能同族相残。”君与眠不能运行功法，就只有伸手把尹兰搂过来，希望能把他和这些血气隔开。
“就像我一样，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和身份，现在我又要开始害自己的同族了。”尹兰轻轻推开了君与眠，但之后他就抬头吻了君与眠的唇，摇了摇头。“我就是个杂种，但我没关系，我没关系。我只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在我变成严神毁灭世界之前，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我也有活下去的资格，谁不是为了全世界，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全世界。我的全世界就是你，我为了你活。”
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没有例外。
“我要和你一起承担一切，我不怕变成怪物，你听见了吗？即使我在外人眼里和这些妖兽成为了一样的东西，你也要记得我白色卷发穿着白衣的样子，记得我曾经是霓珈大上继承人，还要记得我更早之前，每天向你讨零食的样子，你要记得我到底是谁，就算我自己忘记了，你也要记得，你都得记得。”
是谁的眼睛，迎着这些血气也要直视他？是哪个孩子，现在已经会推开他的怀抱有自己的主张了？又是哪张脸庞，被杂乱的战斗和摇晃的阴影遮住，渐渐被世人所遗忘？
是他思念着的，追寻着的，是他每次呢喃的时候，只有路边野花才能认真听进并记住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被命运吊起来的时候到底在妄想着何方，但尹兰这时的话像是一把尖刀，揭穿了他无数年的迷惘。
在君与眠图于奔命的时候，尹兰已经悄悄地整理了自己的一切，扬着不认输的脸庞，敲开了他紧闭的心房。属于爱人的温暖悄悄地流淌进来，让他终于看清了现实。
“我之前真的受够了，真的。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和你，我以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我，你只是觉得能和你共度余生的人只有我，和别人让你觉得恶心又不可思议。我可以躲进土匪窝，我可以杀人放火去任何污秽不堪的地方，但是你不行。”君与眠拉起了尹兰的手轻轻抚摸。“你是我心上落雪，我忘记在哪里看到这个词了，但你真的是。如果我心如炉火你就会消失不见，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禁想勇往直前不顾一切，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以为你根本想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无论再怎么相爱，都会有多多少少的隔阂。君与眠总是不明白尹兰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能直观地得出一个尹兰想要什么的结论。荣华尹兰是个很难懂的人，不可能有人明白他的心理，而他也从不解释。但他愿意跟君与眠解释，他不想君与眠误会他。
“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你听见了吗！”尹兰突然喊了出来，他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全打在了君与眠心口。
“我听见了！我们谁都不怕啊！”君与眠也喊了出来，他的声音跟在尹兰的后面，在山洞里撞来撞去。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怀着相同的心情，站在对方面前撕破了喉咙，只是为了到达对方内心深处，看那里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还好他们都选对了人。
那名字仿佛闪着光芒，就是你的名字啊。
“那些人要是来了我们就要杀人了。”君与眠看着尹兰说。
“我和你在一起不怕成为罪人。”尹兰和君与眠十指相扣。“要是地狱不收我们，我就成为严神毁灭世界，然后带着你杀上云端。”
山洞外熙熙攘攘，君与眠看着洞口，杂种们发出威胁般的嘶叫冲了出去，片刻之后传来阵阵哀鸣。君与眠拉着尹兰站起来，他握紧了指尖扣的剑柄，嘴角流出丝丝黑血。于飞潇潇下在他身上的封印被他的吼声冲破，他不能使用妖兽的发声方式，但为了尹兰他什么都做了。
在他身后的尹兰抬起了手，金色的光芒在他手间聚集，空气一直在颤抖，却一把剑都没有飞过来。尹兰皱起了眉头，君与眠只是拍了拍尹兰的后背。
“二先生不会把剑留给你的。”
“嗯。”尹兰垂着眼眸放下了手，修长的手指却都握成了拳。
山洞外杂种的悲鸣突然小了下去，洞口隐隐有紫色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闪耀，周边的天地之气被强横的真气搅动的四处冲撞。君与眠拉着尹兰跑向了洞口，他有明确的预感知道对方是谁，他觉得对方能救他，他带着尹兰跑过去，向着希望跑过去。
洞口站着身着银火服的身影，他的背并不直，站的没怎么有精神，他手握着金色的战枪，背对着山洞口，面前都是杂种和沈渡书院弟子的尸体，山上还有嘈杂的声音，应该是沈渡弟子在逃命。
这个人的背影真的不算多可靠，但因为他的衣服和他的一切，他真气的颜色，他让世间产生的波动，所有的反应都在彰显他的身份。
“三师兄。”君与眠轻轻喊了一声，站在他前面的人慢慢转过身，玄参战枪磕在地上发出闷响，时隔几个月又见到莫茉，莫茉的一切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他每次出现都是带给君与眠希望，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沈渡书院的人呢？”君与眠问。
莫茉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君与眠的话，他只是看着君与眠，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莫茉无论注视谁都很温柔，可能这只是他的处事原则，而不是他真正的内心所向。想到这里君与眠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把尹兰向自己身后拉了拉。
因为莫茉看的根本不是君与眠，他看的是尹兰。
“他们走了，因为见到了我。”莫茉说。
莫茉没有后退，他是塔中最重礼数的人。只是因为之前君与眠看过隔壁的匕首一眼，莫茉就叫江山美人给他铸了指尖扣。莫茉永远能记得塔中所有人喜欢吃的东西不喜欢吃的东西。他帮荣华城的下人送信，他善良的甚至不想伤害来挑战他的人。但他面对着君与眠，没有后退。君与眠还站在山洞口没能走出去，莫茉却没有后退。
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后退的，应该让出道路让君与眠和尹兰走在那前面，因为这样才是莫茉。
那现在的人到底是谁？他应该还是莫茉。这世界上除了莫茉没有人的真气能达到如此等级，直逼神女的等级。
“你很聪明，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执着的孩子。”莫茉的眉眼间都是愁绪，他很难过，君与眠也很难过。
“我以为见到三师兄，我就能活了，他就能活了。”君与眠在背后的手紧紧地扣着尹兰的手指，扣得太紧，甚至把尹兰的手捏出了红色的印记。尹兰伸手抓着君与眠的衣服，从君与眠肩膀上方看着莫茉。
“你能活，你把他给我。”莫茉对着君与眠伸出手，却不是在邀请君与眠。
“您不是爱神女的吗？不是连受伤都不愿意让她看见，不是连她眼里有没有自己都不在乎的吗！”君与眠忍不住声音高了起来，他身后的尹兰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即使看不到他的脸，也能知道他现在的绝望。“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拦我！我们不都是她的棋子吗！”
“你是她的棋子，小眠。”莫茉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她的棋子，我也不想当她的棋子，我是她的爱人。”
“因为自己的目的要来害我，要来害我的尹兰。三师兄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君与眠说话声音都在颤抖，但他还在挣扎。
“我爱她，我爱牟苏拉哈，我爱神女，爱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神女。我并不是爱这世人，小眠，我只不过是我自己。我像你一样，我现在不在乎世人的死活，我只在乎她。”莫茉垂着眼眸说。
“师兄是想她失败吗？”君与眠说。
“她不会失败的，她还有我。”
“我不配吗！我就不配有正常的生活吗！我活的也很辛苦啊！我难道就比您要更加轻松吗！”君与眠喊着吐出了血液，他被于飞潇潇改造之后并不能太大声说话了，也不能用宙息的能力了，但他为了尹兰还是用了。因为做了自己不能做的事所以口吐鲜血，但现在他对着莫茉大喊，因为怎么都不想就这么屈服。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配有正常的生活，小眠。”莫茉的战枪在手里转了一圈，枪尖直指着君与眠，上面流转着金色的光芒，即使在之惘山这样阴暗的地方，还是没有任何湮灭的迹象。
“那你为什么要来破坏我的啊！破坏我的去成全你自己的！这个机会是她给我的！难道我都不配拥有吗！”君与眠想要冲上前去，尹兰一直抓着君与眠的后背衣服，立刻伸手搂住了君与眠的腰。
不知道到底该去什么地方，不知道谁还能给自己希望。君与眠不在乎自己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如果他死了尹兰就能活下来的话真的比较好，他无所谓自己会不会死了，但为什么尹兰也要死呢？
绝望到底多久才能到头，难道苦难的生活这辈子就一定要成为一把枷锁锁住他通往未来的道路吗？无论怎么敲门呐喊展现疯狂，哪怕自己都已经跪下去磨出了一膝盖血了，还不能放他一马吗？
真的要疯了，疯真的很可怕，死都没那么可怕。非要把人逼疯，看着他在你面前暴露丑态，不配为人才比较痛快吗？
到底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不配啊！
“你不够强，小眠。”莫茉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要的生活和你想要的生活都要通过荣华尹兰来实现，但因为你不如我强，所以要实现的人是我。”
君与眠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茉，他流着眼泪，自己却不知道。他盯着莫茉，紧紧地盯着，眼睛中充满了血丝。他的嘴唇发青，一直在颤抖。他口中发出含糊的音节，“啊，啊”，像他还不会说话时一样。在这个时候他变成了最原始的自己，那个最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自己。
全世界最无计可施的人好像就是你了，君与眠。
就是你！
莫茉向前走了一步，因为君与眠看上去好像已经妥协了，他扣着尹兰的手都没那么紧了，但尹兰不害怕。君与眠真的带着尹兰后退，就那么躲开了莫茉的手。
“神啊，不就是神。你是以为只有你敢杀神吗？”君与眠拔|出指尖扣，他的刀尖对准了莫茉，虽然怕的说不出话，却没有放下手。他手指节都已经泛白，因为握剑握的太紧，甚至关节都好像已经渗出血来了。
“我一直把你当我最憧憬的人，我真的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以为成为你就会幸福，成为你就会变得很幸福。我现在明白了，你不幸福，你根本不幸福，你爱的人甚至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你像我这样握着她的手都不可能。世界毁灭她也不会和你走的，她叫你莫茉不就是她自己喜欢吗，难道你还以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君与眠对着莫茉开始发疯，自从尹兰出事之后他总是在发疯，他停不下来，被迫成为了会对别人大吼大叫的另一个人。他没法正常地笑出来，没法好好思考事情，因为事情太简单又太难以实现了，怎么都无法实现。
最后君与眠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人，变成了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变成了只知道发泄，用怒吼面对世界的人。变成了靠伤害别人来获得快感的人。
“潇哥早就和我说，不要让我变成你，不要让我成为你，只看你的表面就够了。是，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君与眠伸手把尹兰揽到怀里，几乎是咬碎了牙，他的剑似是在挑衅莫茉，越来越稳。“我不会变成你了，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变成你了，你也别想得到你想要的生活，我就算亲手把尹兰杀了，我都不会把他交给你！”
我就算亲手把尹兰杀了，就算亲手杀了都不可能给你的。
莫茉一言不发地看着君与眠，好像君与眠的一句话他都没听进去。
“你现在也开始变得可怜了，我真的觉得你很执着，有着无人能及的前进力。只是我以为那前进力会输给现实，毕竟你已经无路可走了。你可以跟世界作对，但我不是世界，小眠，我比你看到的世界要更高。”莫茉轻咬了下唇，看向了自己脚边的杂草。这里的杂草都是黑色的，黑的如同染了毒。“你以为我本来是这样的吗？你以为我变成现在这副颓废的样子，你以为我一直都在喝酒，是因为我喜欢酒吗？你以为我能杀死那个坤神，他对我动手真的是因为被我激怒吗？”
你以为你看到的表面，和你自认为看到的更深层次，就是事实的全部吗？
君与眠没有放下剑，但他真的明白了。
“神不会杀人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犯险去杀人的，小眠。他对我动手，是因为我真的是神。”莫茉抬起头看着天上，不知道他透过空气中的雾气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我们就去死吧。”君与眠对自己怀中的尹兰说。
“嗯。”
无论君与眠说什么，尹兰都会点头。无论对面是神，还是世界。
大不了，我们就死吧。
“大不了我们就去死吧，毕竟死亡是最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