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胜之不武，真相了无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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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忽明忽暗，蚊虫被火舌卷进漩涡，挣扎之后化为灰烬。火焰映在荣华尹兰金色的眼睛中，慢慢将他的活力燃烧殆尽。本就没有多少生气的尹兰似是一尊精美的雕塑，不漂亮，却如同虚幻的影像。
最开始的时候姜笑笑就是这么觉得，尹兰在姜笑笑这个见惯了美人，未婚妻又是荣华城第一歌姬的人眼里并不算多么好看，作为男人来说眉眼又过于柔和，说起来有些怪异。但尹兰无论在什么人眼里都很精致，他的相貌超出了性别，即使现在线条变得硬朗了一些，看上去还是很不真实。
说起来，他的样子真的很像神之子，或者说，他很像阴阳结合的神之子。
神女的相貌在凡人看来太具侵略性，她眉眼似是俊秀的男人，嘴角和脸颊又是妩媚的女人。而尹兰眉眼似是少女，脸颊又是少年的线条。
你们神啊，就是这样的，你们这些天生的神。凡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你们是神，如此与众不同。
“你之后会长出龙角吗？”姜笑笑突然问。
尹兰抬眼看着姜笑笑，眼神轻轻的，姜笑笑也多少理解为什么君与眠愿意为尹兰付出这么多东西。尹兰看姜笑笑和君与眠的眼神相差万里，没有生气的假人，只有在看到君与眠的时候才会目光如炬。
“对不起，我只顾着想自己的事了。”姜笑笑无奈地笑了笑。
“先生，香草先生还好吗？”尹兰问。
“他还不错吧，可能是因为他早有预料，所以不像我这么受打击。一整个塔中的人都是，织樱山大概也早就知道老师有计划，余年根本不在乎这些事，花花又是那个样子。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只有我一无所知，因为这件事变得草木皆兵，谁也不信。”
“对不起，先生。”
“不是你的错，你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方面我还要说对不起，关于你是严神继承人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姜笑笑把烤的肉递给尹兰，想到尹兰可能不会吃这样粗糙大块的肉，刚想拿回来帮他割一下，尹兰却已经自己吃了起来。
长时间的奔波让尹兰学会了世俗的生活，他没有资格再做那样一尘不染的仙人。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和随波逐流的凡人不同。
一边昏迷的君与眠身上盖着尹兰的外套，君与眠脸上的血肉在慢慢地蠕动，一点一点填补空缺。他的再生能力让人咋舌，只要留他一口气，他就能够活过来。而真正让他当场横死又是件很难的事，理论上这样的人应该过得很容易才对。
可以做肆无忌惮玩弄世俗的人，也可以做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的半神。可君与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挣扎在世间最黑暗的泥沼之中，生活总是暗无天日。
“亲眼看着还是有些奇怪。”姜笑笑说的是君与眠自我恢复的场景，看着皮肉一点一点长出来，看着他从一具枯骨变回有些有肉的生物。也只有这时候姜笑笑无法坦然说君与眠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因为眼前的异象真实地惊人。
“嗯。”尹兰似乎也是第一次见，他看着君与眠目不转睛，眼中有淡淡的愁绪。
“你也是第一次看到吗？”姜笑笑问。
“是。”尹兰回答。
“一次都没让你看见过，他还真是好男人啊。”姜笑笑笑着调侃。
“我没怎么见过他受伤的样子，他离开的时候受了一次伤，带我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别的我都没有见过。”尹兰摸着自己的指节，低着头没看姜笑笑。姜笑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四下看了看，把水壶抓起来递给了尹兰。
一直睡着的君与眠在这时呢喃了一句什么，尹兰随手放下了水壶，凑到君与眠身边去看着他。君与眠眨着眼睛恢复视力，慢慢坐了起来。
“还好活下来了。”君与眠把尹兰搂到怀里，姜笑笑在旁边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三十一年人生过得真的很幸福。
“大师兄。”君与眠这时才想起来姜笑笑还在旁边，他扯出一个笑容看着师兄，姜笑笑也有些怪异地对他笑着。
“真是疯了，我和你本来不是最会笑的吗？”姜笑笑的眉毛拧的有些不自然，君与眠心里都是酸楚，但无话可说。
“三师兄会死吗？”君与眠担心地问。
“你还担心他呢？他不会死的，那种程度的天雷不可能杀死他的。莫茉真的是我们之中最强的，神女之下至高的修炼者。”姜笑笑把烤的肉递给君与眠，看着那个青年狼吞虎咽。大概是恢复身体消耗了太多能量，眼下不能修炼，只能靠吃东西来补充。
“这种程度的天雷？”君与眠舔着唇看了眼姜笑笑。
“对，我还有别的天雷。”
“老师哪怕是一刻一秒，都没有爱过三师兄吗？”君与眠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不知道。”姜笑笑对君与眠说的和对莫茉说的一样。他或许知道吧，但他更愿意说不知道。“这天雷她只给了我一个人，也不一定就是用来对付莫茉吧。”
“师兄今天为什么来？”君与眠擦了擦嘴问。
“因为莫茉来了，如果莫茉不出现，其实我是打算看着你们死的。说来也难过，我当时就在旁边，你们藏起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但当你们要被发现的时候，我一点惋惜都没有，反而松了一口气。”姜笑笑无奈笑着，捏了捏自己的的肩膀和后颈。“人都是自私的啊。”
“可是您没有……”
“你知道你们对我的生活做了什么吗？我失去了我徒弟，我失去了我师弟，加上莫茉是两个了。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失去了弟弟意志消沉。我发现我老师和我同门对我隐瞒了很多东西，没有人告诉我现在到底应该前往何方。”姜笑笑用木棍戳着篝火，他的脸被映的忽明忽暗，话也似乎飘散在空中断断续续。“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们，尹兰生来如此不是自己选的。但这世上的人都不是自己选的，都不是生来注定会因为尹兰毁灭的。这事没有道理也没必要说道理，不过就是看最后谁能赢罢了。况且就算我们两败俱伤，我们的老师也不会输不是吗？”
君与眠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低着头看三个人面前的篝火。
“人真的都是自私的，利己是人的本能，是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本性。但这世间还是有爱的吧，小眠你本来应该自己逃命别管尹兰了，但因为爱所以你无所谓对错。就算是违背自己的本能，拆除自己的本性，人还是要爱的。”姜笑笑站起来走到了篝火的另一边，坐在尹兰的君与眠的面前，有些坦然地笑着，揉了揉两个人的头。
“这次别问我为什么不杀你们了，好吗？”姜笑笑眼中甚至有泪光，他把君与眠和尹兰搂在怀里，那时候他的眼泪才真的掉下来，掉在两个刚刚经历过浩劫的青年的肩上，慢慢晕开消失不见。“你们一定都千疮百孔的了，今晚上就不要再问自己为什么活着了，你们生来如此的，听话。”
姜笑笑拍了拍君与眠和尹兰的肩，松开了两个青年。他在师弟和徒弟面前不肯流泪，因为他是塔中的大师兄。
“我其实，我有点别的事想说，所以我没有当时就走。”姜笑笑往后面坐了坐说，他看着尹兰，表情略显为难，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师兄没什么不能开口的。”君与眠说。
“尹兰，你现在是怎么想你哥哥的？是还恨他吗？”姜笑笑问。
“我不恨他。”尹兰说。
“是不恨他，还是不恨他了？”姜笑笑扯了扯嘴角。
“我不恨他。”尹兰又说了一次。
“稍微给你们讲讲我和二逍的事，你们愿意听吗？”姜笑笑试探着说。
“先生为什么小心翼翼？”尹兰有些疑惑。
“就是……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吧。我有点担心你们的关系。”姜笑笑苦笑着说。“我们是八岁认识的，那时候我刚跟着神女从疆原到荣华城，我们都是神女的弟子，理所当然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上课，吃饭有时也在一起。他比我聪明，什么都是他先会，但老师从来不夸他，老师只会夸我，他也不怎么在乎，总是一副深沉严肃的样子。”
“嗯。”尹兰淡淡地应了一声，在他印象里二逍也是这样的形象。他们锡庭的太子很难和“温柔”还有“优雅”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他总是直来直去，骂人也是一针见血。想到之前二逍有些变扭关心人的样子尹兰就觉得怀念。
“我其实有点怕他的，这世上的人难保会怕荣华二逍。他长得也凶说话也凶，所有人都有点怕他。但我怕他是因为他这个人，他太看重这个国家了，他愿意牺牲所有事情去换他的国泰民安。我很怕哪一天他把我也牺牲了，我还不想死。”姜笑笑抓抓自己的头发轻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他到底拿不拿我当朋友，他显得太过成熟了，感觉很多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我在他面前就是个孩子，算不上什么。他好像谁都爱又谁也不爱，人都想远离未知，我也是。”
“后来你就出生了，然后皇帝就下令让二逍去杀你。我以为他会面无表情地回来，看着我说杀完了。结果他跑来找我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婴儿，你生下来的时候真的很小，可能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二逍满身都是血，你身上也都是血。他用自己的外套包着你，过来和我说你是他弟弟，还是严神继承人。我以为他疯了，他看上去真的疯了。他哭的喘不过气，一直跺脚，一点平时稳重的样子也没有。头发乱了，衣服也脏了，脸上的表情也乱七八糟。”
现在姜笑笑好像还能看到那副情景，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二逍无助哭泣的样子直到现在还是他心里的刺，无法拔除。
“二逍比我大几个月，因为他真的比同龄人要成熟，我都是把他当哥哥看的。他是我敬重的哥哥，我没想到会看到他那么崩溃的样子。当时他说要把你保下来，我也没想太多。我做了帮你吸收寒气的丹珠，别人就无法探知到你身上严神的气息了。那天你觉醒霓珈大上力量的时候二逍对你喊过，不要用那种力量，你还记得吗？他以为你那天就要变成严神了，他没想到你身体里还有一种力量。之后他又让你吃了一个东西，对吧？那是为了不让你身体里相反的力量冲突导致你死亡。”
“二逍很爱你，尹兰。他以为自己能变得铁面无私，但他做不到。他以为自己能变得残忍，他也没能做到。他在你面前终究只是个兄长，他的性格让他忍不住会威胁你或者冲你发脾气。但一边说着怨气冲天的话一边给你夹菜的不就是你的家人吗？你其实一直都有家，二逍拼尽了全力让你活到现在，他不想杀你，他放你走了，他让世界去决定你的结局，因为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姜笑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他突然笑了起来。他指了指尹兰，边笑边摇着头。
“我记得二逍和我说过。大概是你和你的守护神发生了点什么之后，他听到的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说：‘尹兰不止一次告诉我，走到我面前，二先生，那个人，我的守护神，我的与眠，那是我此生挚爱，我非他不可。’二逍说那些话的时候看上去真的真的很幸福。”
姜笑笑说到这的时候眼神又突然暗了下去，他咬了咬嘴唇，没有在第一时间说下去。
“然后，然后他的表情可能和我现在没什么区别。他说：‘笑笑，我也想他能一辈子幸福啊，我是他的哥哥，我本来应该让他一辈子都幸福的。但我没办法，他就是必须要死，我先是锡庭太子，然后才是他的哥哥。’”
在荣华城的街道上走着，在芦卿宫的书桌前彷徨，沿着锈迹斑斑的命运轨迹前行的时候，哪怕是撒谎，尹兰都说不出“幸福”两个字。
“我可能该走了。”姜笑笑鼻音有些重，君与眠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他站起来和姜笑笑拥抱，尹兰却一直低着头。“对了，给你……给你这个。本来二逍说要烧了，我没舍得。要是你觉得没什么意义，你自己扔了吧。”
姜笑笑拿出来的是之前二逍说让他烧了的书简，尹兰听到这个才抬起了头，站起来接过了书简。姜笑笑有些机械地摆了摆手，转身打算离开。
“蛇蝎先生。”尹兰叫住了姜笑笑。
“嗯？”姜笑笑看上去很紧张，他不怎么敢直视尹兰。他知道自己今天说得话都是在帮二逍开脱，不管他口头上说二逍有多么深情，其实最后二逍还是要尹兰死。
这样的事实无可改变。
“哥哥他身体还好吗？”尹兰看着手中的书简问。
“我本来想骗你的，但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姜笑笑鼻子有些酸。“要是次离能听见你这么叫他就好了。”八壹中文網
尹兰没有再回答，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书简。君与眠冲着姜笑笑摇了摇头，姜笑笑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只求你们，别让我们杀死好吗？我，潇潇，二逍，所有疼过你们的长辈，别让我们杀了你们好吗？逃得远一点，活得，活得久一点。”
他们一直深爱着你们，那爱直到最后，直到现在都是存在的。
现在画上句号宣判结局的也是那些爱你们的人。
姜笑笑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尹兰都站着不说话。君与眠只是陪他站着，等着他开口。尹兰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手中翻开的书简上，他没有看完，就把书简放到了怀里。
“云香墨，这次要记得带云香墨。疆原的甜食出名，要每样都带回来。君与眠的功勋，三十。
刘权声的字帖，这次不要再忘记了，间南的特产梨他说过好吃，君与眠的功勋，五十。
河沁的风景图，找画师画下来，他说过要见。君与眠的功勋，一百三十。”
纸上是尹兰过分熟悉的字迹和记事方式，二逍因为事情繁多，喜欢在纸上记下自己要做的事。而上面的每一件事尹兰都很熟悉，他想吃的东西想看的地方，他喜欢的字帖，他想要的墨。甚至二逍还记了君与眠的功勋，他并没有真的让君与眠无依无靠，他本来打算把功勋都还给君与眠的。
但事实从来没有给尹兰和二逍之间的亲情留下一丝生机，二逍比尹兰大十三岁，二逍就是尹兰的父亲。但尹兰十几年来都只硬邦邦地叫过二逍“二先生”，二逍也从来没提过异议。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觉得自己不配做尹兰的哥哥，不配做尹兰的任何亲人。
“我以为我是最聪明的，什么功法我都看得懂，什么诗词我都背的过。我文理都能学会，我比朝堂上哥哥所有的大臣都要出色。”尹兰轻轻地开口，他声音中带着哭腔，说话偶尔停顿。君与眠把尹兰勒到怀里，搂的很紧。
“原来哥哥才是绝顶聪明，哥哥才是最聪明的。我为什么就没能叫出来哥哥呢？我为什么始终没能叫出来哥哥呢……”
咏叹过自由，猛踏过夕阳，反抗过权贵，也恨过自己的哥哥。结果现在又跺着脚说自己是“最差劲”的那一个。及不完整也不确定的人生，最后我们还是这样过了下去。
“尹兰，你所有的错误，任性，谎言，误解，脆弱，这些所有的东西构成了你，少了任何一样东西，你都不是你。所有爱过你的人都会让你变得更加出色，比起不被满足，得不到救赎，谁都想要温暖的结局。你没有错，我们都没错，像师兄说的那样，这次我们只要赢了就行了。”君与眠吻着尹兰的额头，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怀中的爱人。他的眼睛变成了通透的金色，和尹兰的一起交相辉映。“我这次，一定要赢。”
所有对不起别人的，欠了别人的，通通让它们过去吧。人总是在互相亏欠，来来往往中选择了自己要共渡一生的那些人。
“我曾经也有过家，你，我，哥哥和嫂子都能见到的那些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尹兰护住了胸口的书简，另一只手贴在了与眠的心脏位置。“我们一定要赢。”
“我明白真相十分惨重，而我在死去之前都不会和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