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晨光熹微，我们将云归送下界。
云归伤重，没有多做停留，我只简单叮嘱几句，便让他赶紧回府云洞想办法。天地虽广阔，值得信赖的，愿意凑法子保住他的，说到底也只有他师父。
府云洞仙师也和云中老头一样，别的没啥长处，最会护短，他若见了可儿，知道自己快要有个可爱的小徒孙，一定高兴也来不及，拼了自己老命也得保下云归的，这一点不用担心。
思及此，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帝君并未多言，只远远等着我们匆忙道别，再和我一道回天。
对于那晚花海赏月的事，我们俩心照不宣，只字不提。
回到紫垣宫后，院中倒是没再见到无逸的影子，我知他应该已回了简子城，未做多想，只当这一切过去了。
也好，生活恢复到原来的步调，能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散漫小仙，也未尝不是幸事。
正这么想着，瞥眼但见窗下挂着张符咒，迎着风正溜溜旋转。
我一眼认出，那是小狐狸留给我的信物，当日狐仙庙外断义，我曾当着众人将它解落弃下。
走近了，又见和符咒一齐冒着幽约蓝光的，还有他留下的一句话——
“山长水远，清者自清，姐姐总会明白。”
我将符咒取下，随手压在床头。
当夜做了个怪梦，梦见风来身着百年前那袭白衣白裙，站在东岛那片刺藤花瀑下与我道别，她将跃动着银光的小刺花交到我手，微笑着说：
“能陪伴阿青姐姐这么多时日，风来已经很满足，这是风来自己的选择，日后姐姐若是记起，请记得笑，不要哭。”
我直觉不对劲，急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身形渐淡，片刻就消失无踪。
醒来时脑子里还回荡着她那句——“阿青姐姐，希望我们的出现，都是为了这个世界更美好一点。”
很是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起身推开门望了望院中，桃花树下淡紫色的风铃草依然脆生生地随风摇晃，我便想，果然，梦只是梦而已。甩甩头，准备去紫垣宫偏殿找帝君下棋。
跨出门的一瞬间，猛的醍醐灌顶，忽然想起那句话的来处。
那是一百年前许青芜说过的话。
——“阿青，希望我们的出现，都是为了这个世界更美好一点。”
于是我跨出门的脚又收回，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
除了这天，在紫垣宫的日子平淡如常。
至于接下来的打算……
我原想回淳源山探亲，帝君却突然提起和妖界赌约之事。
当日帝君一时冲动，输了发冠，自然必须要承受赌约带来的后果，也就是放任妖族横行人间，为期一年。
说来轻松，可一年不插手妖乱，天界能接受，人世无辜百姓怎么承受得起？
近几日紫垣宫被众仙围堵，帝君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我原本就帮不上忙，实在不好意思再拿自己的私事去给他添堵。探亲之事只得往后延期。
日昏时，帝君找到我，说是众仙商议终于有了对策：
“自然不能真的放任，天界决定暗派数支卫队，分散在人间各城，私下探查，替世人解除妖乱。”
虽然此举没有遵循赌局约定，由明捕改为暗查，说来违背道义，天界理亏。可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是特殊时期，能维护世间安宁、保护苍生性命才是重要。
“至于无患公子，”帝君沉了眼，又接着说，“不可放过。”
我暗自皱了皱眉。
毁约总得有个限度，若一味作悔，当初定约意义何在？堂堂天界，未免太不守诺了点，只会让人看低。
帝君见我闷闷的不作声，兴致怏怏的样子，知我不悦，才将无患所犯之罪从实道出。
从前我以为无患清清白白，不像天界罪诏里写的那样恶贯满盈，听帝君说了，才明白原来他那高洁做派也都是假象。
“树妖无患扮作解命术士行走世间，自然不止暗窥天命这么简单，他最擅长的妖法，其实是蛊惑人心。”
凡是他所施治过的百姓，都会得赠阴符，不知不觉，梦魇缠身。而他只需要在暗处，通过符咒控制这些受惑之人，为他所用。
我想起宛都那位泪泠泠的小洪夫人，她可不就是梦魇缠身，障魔入了心嘛！
“可控制些手无寸铁的凡人，能有什么用？”
我实在不解，大费周章得来傀儡，别说组成军队了，恐怕破坏力还不及仙神掀起一阵海啸来得厉害。
帝君缓缓道：“引起恐慌，制造混乱。”
近来人世便生了这样一种蛊惑人心的疫障。染疫之人精神混乱，终日疯恍，自称被鬼群环绕，眼见掏心挖肺，油锅煮人等地狱中才有的可怖景象，终日陷入痛苦的心理折磨之中。
不仅如此，染疫越久，受疫之人还会形容扭曲，渐渐生出和“鬼”相似的丑陋面孔，尖耳獠牙，十分吓人。
“柳树致阴，易招鬼逢邪，无患公子这手‘鬼面疫’，定少不了柳妖的功劳。”帝君道，“他们此番联手，一个生阴幻鬼，一个施障蛊惑，背后目的，恐怕并不简单。”
背后目的？
“联想到可将活人妖化的狐妖无逸……若无患控制凡人与妖王结契，由此壮大妖族势力，进而掌控人间，不无可能。”
“可是……”
我仍不能接受：“如今并无确凿证据，一切只是猜想，我们凭何断定鬼面疫就跟无患有关呢？”
帝君肯定道：
“因为此次疫疾的源头，就是无患解过小儿障的屏城会阳。”
此话一出，我已哑然。
我不愿相信无患是个行凶作乱的无道恶妖，因为我始终记着他摇着扇开怀朗笑的样子。我也希望，他如小狐狸讲的故事里一般坦荡无私。
可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信。
数日前，无患在屏城会阳解了小儿障，为所救之人留下符契。过不久，鬼面疫肆虐人间，正是以他施救的屏城为源头。说这二者间没有瓜葛，说出来谁信？
呵，无患公子，他口口声声为了苍生，句句为世人排忧解难，却视人命如草芥，天下万物，不过他们惑乱世间的盘中棋子！
是他教我“有时善恶，并不如昼夜一般黑白分明”，我信了。可他却颠倒黑白，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
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真是……太失望了……又失望又气愤！以至于帝君提出要求，让我跟随雨师屏翳下界除妖时，我想也没想就爽快应下。
东岛不幸，生出这些灭绝人道的恶妖，让他们有机会施行如此残忍恶毒的疫障，搅得人间民不聊生。就让同为东岛之妖的我，怀着天道与正义，亲手除了这两个猖狂的祸害！
我热血在胸，斗志昂扬！次日未时，和屏翳抵达屏城。
雨师屏翳，身着玄绶卷彩星云服，面貌青稚，身形瘦小，却肩背挺直，撑出天官的派头，落在屏城外，威风凛凛，别有一番气势。
一如探查所言，屏城的疫障已经十分严重，而且染疫者多为小儿，被父母抱在怀里，裹在厚重的衣料中，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屏翳其人我从前不曾接触。只听说是个仁心的上神，最受不了百姓挣扎于疾苦之中。此番合作，果然如此。于是我们商量，将追杀无患的事往后放一放，先做一回救苦救难的显灵神将。
我们在道上随意拦了几位裹面的染疫者，最初他们满眼警惕，屏翳施展术法试着消除部分疫疾后，他们才恍然狂喜，又是跪又是拜地千恩万谢，自称不知为何染上这毒疫，城中医士皆束手无策，本以为此生不可摆脱，今日却得遇仙人，如何如何……
鬼面疫这个东西乃是魔障所致，本非病症，人间自然无药可医，屏翳他是解救苍生的上神，道法可就不同了。
我们一连医治了数十人，大多数染疫者一样，解开面巾缠布后，露出一双尖长的耳朵，面上青筋毕露，鼻皴口裂，呲咧着两粒獠牙。
这是受疫轻微的症状，屏翳施法赐灵药，不多时便能见患者青筋消退，尖耳獠牙全都消失，恢复本来面目。
至于受疫严重的——几个尚在襁褓的小儿，揭开裹面衣料后，只见得那小脸暗黑，双目倒翻只剩眼白，青筋如同皴皱的裂痕，一绺一绺在脸上交缠，顺着脖颈一路延伸向下，打开衣襟才发现青痕已周身遍布。
瘴气绕身，真如鬼魅一般。
这种恐怖的情形，饶是上神屏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恐怕是入障已深。”
屏翳将灵力注入小儿额心，小儿面上的青痕稍有褪却，眼睛也渐渐显出漆黑的瞳仁，不知是看清了父母，还是有了疼痛的知觉，几个孩子都哇哇大哭起来。
症状虽有缓解，可惜他们受疫已深，一时无法完全清除。这几个小孩的尖耳和獠牙虽短了些寸，面目却仍然与常人有异，脸上的黑气也未完全消退。
屏翳只束手道：“我尽力了。”
我暗暗拍拍他肩，以示安慰。
对于道法高深的上神来说，还有什么比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更损颜面？
看来这位上神深有自知，并不像天界其他神仙那样爱装腔作势充面子。我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屏翳也知自己一人能力局限，屏城染疫者众多，这样挨个挨个施法救下去不知要救到几时。他稍作思忖，便一跃而起，众目睽睽之下倏然化身一条赤色灵龙，飞入云层之中。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从云层间时隐时现，探出头来，巨龙的声音如山倾倒而来：
“我为天界雨神，此来解救屏城疫障，今降甘霖，洗礼众生，速来受雨。”
屏城的百姓得了声，立刻争相呼引着跑出门来到街道中。
只见天空赤龙摆尾，乌云翻涌，电闪雷鸣，很快降下撒豆般的雨来。
百姓解了面纱欢快地接受甘霖洗礼，一个接一个，褪去了尖耳獠牙，如同春日里争艳的百花，竞相露出笑颜。
我抱着手臂站在雨中，心下轻啧。不愧是天界上神，救个疾排场也如此之大。
这样一来，恐怕屏城百姓从今以后一百年都会记得，天界雨师屏翳曾化神龙解救他们于危难，是位顶顶为民的好神。说不定还会编进话本歌谣传颂，千古流芳。
这位小老弟可算是得人心了。
果不其然，施雨后已是戌时，天色渐晚，屏翳从云头下来，神君织云袍一撩，化作人身。众人立即簇拥过来，高呼“天神降世”，看那架势，只差给他建庙马上供奉起来。
屏翳站在人群拥持的中心，从容接受百姓的膜拜与赞美。神友民恭，一派和谐。我退让到一旁，讪讪摸了摸鼻子。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了和谐。
“啊！————”
远处有人疯魔一般捂着头跑开，边跑边喊：
“鬼啊！好多鬼！”
接着如墨染水般，站在夜雾深处的人群迅速骚乱起来，一个接一个发疯地大叫，仿佛看到什么骇人的东西，一个比一个疯魔，一个比一个惊惧。
“别抓我！放开我！滚！救命啊！”
夜色从远方一寸一寸地暗过来，人群随着夜色一寸一寸地发疯。
“救命啊！救命啊！”
无数人绝望地求救，不知向谁。
天色暗尽时，未染疫的百姓连滚带爬躲进家里，街道上只剩下恐怖的求救声，无数张牙舞爪的疯子，在夜雾里一派群魔乱舞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