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州一路来,地势逐渐抬升,天气较中州要炎热许多。然而对百里罪一行来说,这股灼热被笼罩着队伍的一股低压浇灭了。不论做什么,江踽都离百里罪远远的,话也不说,问他拿什么,他也冷漠地不搭理,不过还是会递过来。
百里罪倒也没什么怨言,天之骄子想必很少遇到挫折,难得被人呛声,闹点别扭人之常情,虽然有些孩子气,与大名鼎鼎的天光云影江不孤的形象不符,可谁规定英雄必须是完美无缺的圣人呢?
垂天翼关地处中州西部,属于凌天山脉末端,自关隘出去,便是东丹范围。快接近垂天翼关,路上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据说中州有四分之一的药材出自东丹,可以看到这条路上商队往来,整条大道极为热闹。
垂天翼关绾毂中州与东丹,是进出东丹的必经之地,每年二月,商人纷纷运载着茶、糖、布等商物出垂天翼关,到十月左右再运药材回关。
远远看到在霞色下飘舞的黑色旗帜,就表明垂天翼关不远了,再行一段路,就能看到集市,这是边陲的小镇,却是边关最大的集市,闲时只有驻边士兵访问,一到药材成熟的夏秋时节,才是集市最为热闹的时候。
没有亭台楼阁,仅有矮小屋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道极为拥挤,两边都是支起桌子买东西的小贩,商队从中间经过极为困难。
天色不早了,江踽准备在此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其余两人都同意了。但连问几家客栈都客满了,他们运气不坏,问到最后一家的时候,还有两间空房。
褚良不惯与人同住,将两间屋子让给江踽与百里罪,他到别处去。江踽不好让他独自在外,便与百里罪住一间屋子,另一间空房给他。
用过晚饭后,便都回屋歇息去了,江踽推开门进屋,就看到先回来的百里罪抱着哭个不停的小风筝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一支小调哄孩子睡觉。
江踽看了看百里罪,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接着便在桌边坐下。
“不孤,睡了。”百里罪的声音响起来。
江踽抬头一看,百里罪抱着小风筝坐在床边,婴儿已经不哭了,想是睡着了。
江踽道:“你睡吧,是担心灯太亮了?”
百里罪轻笑,道:“我看不见,又怎知灯光亮或不亮。”
他说着轻轻把小风筝放到床上,拿起烟杆向江踽走去,手摸了摸,便准确将烟锅凑到火上。百里罪摸着发烫的烟锅坐下来,状似随意地问:“你最近心不在焉的,还在为那日说书的事与我置气?”
“是。”
“还真是坦诚。”
江踽放下书,盯着百里罪的脸问:“为何要将这种事当故事说出来?”
“哦,不孤不否认事情是真的了?”
百里罪抽了一口烟,说:“我想起来了,那日不少人认为三千幽冥界只是传说,若要推翻整个故事的真实性,‘三千幽冥界是真实存在’这句话就可以了。
“但不孤只是一昧强调我杜撰了一个中伤贺然苻秦的故事,却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可见不孤知道三千幽冥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百里罪竟然连三千幽冥界都知道,那诛鲸阵的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不孤心里这么想的,对吗?”
江踽没有否认。
百里罪轻笑说:“我那日说书的内容,只有一件事是假的,不过也无伤大雅。”
“你的故事有失偏颇,你从不说魔道的坏处,在你的故事里,庄荦英明神武,龙圣武帝与天机云景城城主却总在计较得失利弊。你在有意引导人偏向魔道,为什么?”江踽拿着书的手握紧。
“……”百里罪抽着烟,半响才听他说:“不孤,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事实编成故事,我不喜欢庄荦,对言行不一的伪君子也无法违心赞赏,人要敢作敢当,既然已经决定做了的事,就一定要有承担所有后果的决心,我谁也不偏袒。”
“百里罪!”江踽低声喝道。
“不孤,当你杀了庄嬴导致的恶果爆发之后,我不会否认你的军事能力,但我也不会称赞你的护道之行。若你有心比较,便会发觉庄荦和庄嬴在位之时,正邪两道是最平和的。”
百里罪抬起烟杆指着虚空,说:“正道以护天下苍生为己任,魔道追寻自我忘乎所以不惜伤害他人,庄荦与庄嬴的出现使约束这些狂者,让他们遵循规矩变成为事实。不相爱不伤害,既然两相平和,那打破这个局面的正道,岂不违背自己的誓言?”
“若庄荦与庄嬴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心,那为何魔道又总是在扩张他们的势力?自古争名夺利从不平和,被魔道血洗过的地方,因魔道而失去故乡、家人、朋友的人还未忘记恨意。而那样的匪徒尚能剿灭,可当魔尊下令进军之时,就不再是贼与兵的关系,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届时乱世凶年,生灵涂炭尸横片野。”
“不孤,那只是你无端的猜测,你为何就不认为庄嬴可以像龙圣浮明城和天机云景城那样和平共处呢?”
“龙帝与城主不逐名利,故长年为友邦,庄荦与庄嬴能做得到?不指染中州的约定,庄荦便已钻空子破坏,至庄嬴的时代,甚至已经是魔兵明目张胆地驻扎中州,你认为,我要如何说服自己相信魔道?”
江踽说话已带上火气,因顾虑小风筝在休息,特意将声音压低。
江踽不是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他面对彦文漪与葵倾波澜不惊,此次想必是因涉及贺然,才让他如此愤怒,义父一叶青,师父海棠三娘,贺然于他而言又是什么地位呢?
百里罪想想道:“罢了罢了,心里既已有定论,旁人说什么都是枉然,也不争这些了。你若不喜欢我说的书,那我们还为伍同行时,我不说便是,只不过接下来的财务……”
“……我会负担。”八壹中文網
“那就劳烦了。”百里罪笑了起来,“先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我还有一事相问。”江踽道。
“歇息罢,来日再说。”百里罪将烟斗放到桌上,站起身向床走去。
“先生对庄荦和庄嬴很熟悉?”
百里罪伸了一个懒腰,说:“这些日都在赶路,我浑身酸痛,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翌日,天刚亮起来,便有人敲门。
江踽手没支住头,往下一啄,人立刻惊醒过来,他稍微动了动,骨头便咯咯咯响起来,腰痛得好似断了。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逼着自己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剑客,是褚良。
褚良拿出一张纸条,说:“葵倾的信鸽送过来的。”
江踽展开纸条一看,上面简单写着“九月九”“不可错过”七个字。
葵倾既然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这个九月九应该不是返程之时,这个不可错过,是指什么?
“传闻天衍剑所藏身的麒麟湖在深山中,无人知晓路程。但每至九月九日,极阳之时,此剑会发出一道冲天灵光,只有凭借这道灵光,才能找到麒麟湖的位置。”褚良道:“葵倾想必是指这个。”
“九月九……”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看来得加快脚步了。
“信鸽带来的还有这个。”褚良拿出一只细长的竹筒。
江踽接过来,打开塞子,手在竹筒口扇了扇,扇动的风携来一缕淡淡的药香。他往掌心一倒,一颗殷红药丸滚出来,捏了一点放到口中,一股苦涩的味顿时在舌头上蔓延开。有些像麻黄的味道。
“明日就是十五,到时候把这药服下。”江踽留下一枚药,将竹筒还给褚良。
转身叫醒百里罪,几人稍作梳洗,便向关外动身。
穿过一座高大城楼,便出了关,再过一扇门,才是真正地出关。抬头看去,高高青山擎天撼地,如两位威严门神把守关门,压得人心生畏惧。眼前一条仿佛金色巨蟒的大道,卧于青山之间,蜿蜒曲折,不见头尾。关内关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江踽对这样的景色十分熟悉,他数十年都在与凌天山脉打交道,这条万里逶迤的山脉每一处都是他认识的。
途中江踽与百里罪说了九月九的事,百里罪思索片刻,道:“若真是如此,我们现在的速度必定是赶不到了。”
江踽道:“直走穿过爱染明城,便可争取到两日的时间。”
“不孤恐怕过不了爱染明城。”
“总是有办法。”
夜里在水边歇脚,百里罪下水清洗身体,把江踽也拉下去,褚良不肯下水,便在岸上照顾小风筝。
江踽泡在水里,看着倒映在水里的月,伸手摸了一下眉心。次日褚良便看到江踽换了身短褐和抹额,看起来朴实无华。
“我现在是云独闲。”江踽叮嘱道。
“改名换姓也会有人记住不孤的脸。”百里罪玩笑道:“难道不孤还换了张脸?”
“防路上遇到魔兵罢了,爱染明城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人。”江踽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