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踽听到声音,抬头一看,见到来人时,吃了一惊。
来人一身藕色玉兰花枝深衣,手上摇着一把凤眼斑竹骨折扇,站在门中笑着,波澜不惊。不是那日客栈里拦下贺朔的男子,又能是谁。
江踽看向百里罪,百里罪只是微笑,态度耐人寻味。
“几位认得?”陆良问道。
凤茁摇了摇扇子,笑道:“萍水相逢。”
江踽打量着凤茁,忽然看到他腰间悬一把通身漆黑的剑,正是褚良的拘魂剑。对剑客来说,剑即是命,离了身,便可以猜测其遭遇不幸。褚良又是如何碰上的他?
陆良见他们几人之间气氛瞬间变得古怪,当下便知他们有事,请身后二人到火边坐下,叫上两个女儿一同往厨房备茶去。
凤茁被江踽盯着,笑问道:“有事?”
江踽道:“那把剑……”
凤茁把着剑柄说:“这剑是从一个杀我的人那里拿来的。”
江踽问:“那人呢?”
凤茁轻巧说道:“死了。”
江踽在梅香染雪峰见识过褚良身手,若能毫发无损击杀他,那么此人功力绝对深不可测,直逼魔道三宗之一的彦文漪。
他盯着凤茁,问道:“褚侠士为何会去杀你?”
凤茁苦恼道:“我也想问为何,平白无故被人追杀,我受到了莫大惊吓,却一句解释也无,你们既是同路人,谁给我一个答案?你,还是你?”
凤茁的扇子从江踽一一指过去,最后停在百里罪身上。
百里罪收了竹筒,握着小风筝的手,说道:“褚良兄为人正直无私,必是你做了什么恶事被他撞见了,才找上你,不想便被残忍将他杀害,还夺走他的宝剑。”
凤茁拊掌笑说:“你强词夺理的功夫比之你拳脚功夫也不差。”
百里罪漠然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懂,无论你如何说,褚良兄之事,我们不会放过你。”
“随你如何说。”凤茁道:“无论如何,拦不住我带走蓁蓁。”
百里罪气笑了,“你想死吗?”
凤茁打开扇子,道:“便看是你死还是我活了。”
二人针锋相对,江踽低声喝道:“这里是陆大夫家中,你们想做什么,要死要活也得离开这里再说!”
几人便静了下来,陆良这才端着茶水过来,与几人说话。两个女儿坐在他身旁,靠着他直打瞌睡,他便让两个女儿去睡了,待哄好两个女儿,隔着帐子与妻子说了几句话,走出来与几人说话。
说到夜深,陆良突然问:“冒昧一问,几位都是要到剑冢去吗?”
“剑冢?”几人疑惑。
“世人称麒麟湖,即天衍剑所在。”陆良道:“这些年来,无数剑客在那里殒命,想必四周横陈无数的剑,可不就像剑的坟场。你们也要到那个坟场去吗?”
凤茁托着下巴,侧目看身旁的黑袍男子说道:“听起来像你的老家。”
黑袍男子缓缓说道:“无礼。”
江踽说道:“陆大夫知道麒麟湖?”
陆良手中的火著拨弄着柴木,垂眸沉吟片刻,说道:“知道。曾经,我也是因天衍剑而来,不过我是伴一位好友而来,我的身手不比练舞之人,从此处往前的路太过崎岖,我便留在这个村子等待好友平安回来,可是快十年了,他始终不曾回来过。”
几人沉默下来,只凤茁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陆良道:“我有妻女,不便去寻好友踪迹。这十年来,每年多多少少会有人从这里经过,我都托他们替我寻找好友。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友如何,我心里有数,但无论如何,总要见到什么才能确定。可那些人,也没人回来过。”
“陆大夫是想劝我们别去,还是希望我们帮忙带上那位好友的信物?”凤茁问道。
陆良皱眉说:“有比这把剑更贵重的东西,我不希望你们去。”
“那我知道了。”凤茁不再说话。
“这把剑关乎我与不孤性命,不得不去。”百里罪也说:“陆大夫就等着我们带着好友的信物回来吧。”
陆良也不好说些什么,铺了床铺,安排他们睡下。百里罪搂着小风筝,侧躺着,也不知睡着了没。
江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披着衣服起身去,推开门,见凤茁与那名黑袍男子坐在院中的树下,并未入房去歇息。
那两人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凤茁扇子一指空椅道:“请坐。”
江踽走过去坐下,人少了,他才注意到极为沉默的黑袍男子,那男子身着黑地银红双色缠枝滚边大袖外袍,底下是一件栗色深衣、赭色衬袍,再是一件雪白中衣,见他长眉俊目,极为英朗,头束小冠,透出几分不凡。
“有事?”凤茁问道:“与你们同伴有关?”
“是。”江踽看向凤茁。
“你想问什么?”凤茁笑问。
“我有很多事想问。”江踽道。
“你问。”
江踽斟酌一下,问:“褚侠士是为了小风筝的事去杀你的?”
凤茁笑道:“是个聪明人。”
江踽又问:“褚侠士与百里罪有何关系?”
凤茁答道:“主人与傀儡的关系。”
若真是这样,那梅香染雪峰就是是百里罪给他演的一场戏了,除了百里罪本人,褚良、彦文漪、葵倾都是他安排好的,百里罪费劲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江踽不觉得这个套是针对他的,他没那么大面子,百里罪必然有更可怕的阴谋。
江踽面不改色,继续问:“小风筝多大了?”
凤茁沉吟片刻,才说:“如你所见,只是四个月大的孩童。”
江踽道:“你说过,百里罪与小风筝相识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凤茁笑了,他唰一声打开扇子,摇了摇,反问江踽说:“你认为,没了过去的记忆、一切从头开始的人,还是原本那个人吗?”
江踽一怔。
凤茁道:“我第一次遇到她,她笑着叫我哥哥;又是第一次遇到她,她厉声问我是谁,还对我动手;再是第一次遇到她,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你说,哪一个,才是我一直在找的她?”
不等江踽回答,凤茁又说:“倘若有一个陌生人与你说一些往事,并说那是你们一起经历过的。可在你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些事,甚至,你连那个人都不记得,你只会觉得那个陌生人在说一个与你无关的故事,你不会相信他,你只觉得他荒唐。”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废话很多。”百里罪的声音飘过来。
江踽扭头看去,秋月下,百里罪斜倚门框,手上缠绕佛珠,拿着烟斗,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中衣领口扯开,肩上半披半挂一件外袍,脚上趿拉一双布鞋,眼前依旧覆一条黑绸。
凤茁笑道:“有,说的人就坐在这里。”
百里罪走过来,拉拢衣服坐下,说:“不孤对我有疑惑,何不直接问我,听旁人煽风点火。”
凤茁摇着扇子笑笑,说道:“那你便答你这位伙伴方才的几个问题吧。”
江踽盯着百里罪。
百里罪道:“不孤对我总是很严苛,说什么都要我拿得出证据,如何到此人面前,什么底限都不讲究了,莫非他贿赂了你?”
百里罪开口准没好话,江踽没好气地说:“我会自己判断。”
百里罪不信,“你就是想听自己想听的,这不公平。不孤啊不孤,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说完还连声叹气,像真对江踽感到非常失望。
听他们二人说话也好笑,凤茁笑起来,打断他们二人说:“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们名姓。”
百里罪道:“问人名姓要先自报家门,这是俗世的礼节。”
“原来如此,领教领教。”凤茁佯装诧异,“我名姓凤茁,字荣镜;这位叫伏城,浑号少主;我妹妹名姓凤蓁,字荣猗,小名宝华,我一定会带她回家。”
百里罪微笑道:“我复姓百里,名罪,字无咎;他是江踽,传说中的天光云影江不孤,诡异一叶青的儿子,天机云景城的城主夫人的弟子,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前途不可估量;我妹妹叫小风筝,跟你没关系。”
两人你来我往,虽然面带微笑,空气中满满的□□味,仿佛一点就炸。
凤茁道:“你那点伎俩,我还不放在眼里。”
百里罪冷笑道:“让我看看你三脚猫的功夫如何将人笑死的。”
江踽与伏城起身各自回屋,任他们在外边斗气,明日还要赶路,他们铁打的身体,凡人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