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萝月没了，一叶青的心也冷了，天灾人祸，命运竟如此弄人。江踽坐在屋中，手足冰凉，他一时不知做何言语，脑海一片空白。
腹中突然有一股热气翻涌，将五脏六腑卷起来，又重重拍下，江踽猛地弹起来，女子不解地看着他。江踽只觉头晕目眩，热气压在心头，吐不出来，闷得他喘不过气。
既然已经知道了十年前的事，那他也该走了。江踽向女子道别，然后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拄青玉杖的青年突然出现在门外拦住他的去路，青年并未说什么，只道：“小友既然要走了，乱世凶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就去药谷见阿月最后一面吧。”
江踽并未听清他说的什么，胡乱点头。
“小友，请。”青年做了一个请势，将人引到药谷去。意未央与熹和都在，五人站在忆萝月墓前，谁也没有说话，此时任何话语都是多余。
药谷一片沉寂，青年突然出声道：“元良，将阿月的寄心鸟给这位小友吧。”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只红嘴纸鹤，双手递与江踽。
“医者说的，病要治标治本。小友的病由一叶青大夫而起，一叶青大夫的病又因阿月而起。这只寄心鸟便是治你们二人的良药，将她带回去给一叶青大夫吧。”青年道。
江踽带着寄心鸟离开山中，女子送他走小路，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能直接到江阳。女子目送江踽远去，并没有立即转身，立了片刻，快看不到江踽身影，她的身影才动了。
江踽麻木地往前走着，他曾迫切地想回碧海千丈林，如今却不知回去后该如何面对一叶青，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水滴落在地上，雨淅沥沥起来，江踽停下来，仰头看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像少年时那场雨，那场雨让一叶青变了一个人，让他与一叶青分开。
十年过去，他才知道一叶青经历了什么，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怨恨过一叶青抛弃他，如今他什么都知晓了，却无能为力。江踽嘴唇蠕动着，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他双手掩面，双膝直直跪下，借着大雨掩盖，放声大哭。
绿水绕着小村，巨大的水车慢慢地转着，茶叶一片苍翠。茶农顶着烈阳，在茶园中修建枝叶，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去，滴进眼中，眼睛顿时火辣辣地疼。放下手上的剪刀，抓起衣角擦眼睛，模糊看到有人从茶山上走下来，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的。
“小月，你看看那是谁？”茶农问下边剪茶的女儿。
姑娘抬头，抬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了看，却看见那人往下一栽，她发出一声惊呼，丢了剪刀跨过茶树先跑到路上去坐着，在那人滚下来时，将人抵住。
“小月，没事吧？”茶农追过来，把那人放平。
“我没事。”姑娘回答说，起身看了看那人，不是熟悉的脸，一身酸臭，也不知是哪里的乞丐流窜到江阳来了。
见他一动不动，茶农担心道：“不会是死了吧？”
姑娘伸手去，把住脉，那脉象很乱，但人好歹是活着的，“还有救。爹，咱们送他去师父那里。”
“好。”茶农二话不说，把地上的人背起来，匆匆往山下跑去。
“五姐，救命啊！”看到不远处熟悉的房子，姑娘放声喊道。
那房子的门很快打开，一个着灰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往四周看了看，见姑娘飞奔而来，忙下台阶将人接住。
“小月，怎么了？”年轻女子问。姑娘跑得急，气没喘过来，叉着腰大口喘着气，女子掏出手帕帮她擦汗，“莫急莫急，慢慢说。”
她父亲很快背着人来了，姑娘解释说：“五姐，快让师父看看这人。”
五姐歪头看茶农背上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忙道：“快把人背进来。”她走到屋中，说道：“爹，小月家送了个病人来。”
屋里角落正在放药材的大夫急忙放下手上的药材，说：“快把人放到席子上。”
那茶农做事不细致，眼看着就要把背上的人丢到竹席上，他旁边两个姑娘吓了一跳，一左一右接住人，小心放平在地上。
大夫坐下来，把那人的手掌翻起来，两根手指搭在手腕上，仔细诊脉后，不住摇头。
“师父，怎么样？”小月见他摇头，忍不住问。
旁边的女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立刻双手捂住嘴，不再出声。
大夫看过脸色、舌苔和瞳孔，说道：“小五，帮我把他翻过来。小月，帮我拿剪刀来。”
“是。”二人抱住那人的头和脚，把人翻个身。
就在此时，一个小东西掉出来，大夫两指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只纸鹤，手一转，看到那只纸鹤涂着红嘴，脸色一变。
“爹，怎么了？”女子问。
大夫将手上的纸鹤递给她，女子一看，也吃了一惊。
女子道：“是青囊妙手……”
“师傅，剪刀。”小月将剪刀递过来。
“莫说了。”大夫接过剪刀，把那人的衣服和裤子剪开，发现那人的背后浮肿，呈紫黑颜色，看得人心惊胆颤。
“病得不轻，伤得不轻。”大夫叹气道：“小五，到城里去，清心方和清火方都先抓三副。”
女子应声，拿了布包，急匆匆往外去。
小月急忙说：“五姐，我跟你去，我给你赶马车。”
那茶农见此处没他要做的，便向大夫告辞，回茶园剪茶去了。年轻的姐妹二人赶着马车，很快就抓了药回来，就在檐下烧柴熬药。
炉子的火映得两个姑娘的脸通红，小月托着下巴，盯着壶盖，突然好奇地问：“五姐，你说那人是什么来头，他的衣服脏是脏了，料子不是普通料子，城里的缎子铺也没有这样的。可要是开头大的人，怎么会伤得这么重？难道他是个贼？”
“我也不知道。”五姑娘摇头，“齐居士肃清周围的山头后，十几年来附近都没有什么匪徒，想来不会是什么恶人。而且他身上带着青囊妙手的寄心鸟，必然不会是坏人。”
“青囊妙手？就是那个很厉害的大夫，青囊妙手忆萝月？”小月睁大眼睛，眼中焕发光彩，“我的名字不就是师父从他的名字里取的吗，难道这个人是青囊妙手？”
“怎么可能，青囊妙手早就……”五姑娘说一半便改口了，“青囊妙手是女子，他是男人。”
“哦。”小月略有些失望。
那六副药内服外敷，胡乱过了三天，也不见那人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小月趁大夫与五姑娘在一旁商量事情时，悄悄摸了一下脉，脉象不似三日前那样乱，药应该是有效的，不知是药剂不够的缘故，还是不够药效不够猛，所以他才没有清醒过来。
小月若有所思，手下突然一空，她的手腕反被紧紧抓住，地上那人大喊着“爹”猛地坐起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月吓了一跳，急忙甩开他从地上滚一圈过去。
五姑娘和大夫听见这边的动静，急忙走过来，五姑娘扶起小月，看着大夫走过去。地上的人手抬着，还保持着抓小月的动作。大夫走过去，将他的手按下去，见他神情呆滞，显然还没回过神。
“你还好吗？”大夫问道。
那人沉默，又过了很久，他嘶哑的声音道：“这里是哪里？”
大夫回答他说：“这里是昭余江阳。”
“江阳……”那人低下头去，又是漫长的沉默，过了很久，他说：“我知道江阳，这里是江阳居士齐长曦的家乡。”
“你认得齐居士？”五姑娘意外道。
那人缓缓点头，“幸蒙居士高看，引以为知音，曾同游名川大山，又得并肩作战。原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既然是齐居士的好友，那就是贵客了。”五姑娘道：“敢问先生贵姓大名？”
“不敢，免贵，江踽。”
江踽尝试着站起身，大夫劝阻他不可，他腰背上的伤深至于骨，内里又淤积阴火，还需调养。
江踽已站起来，他的身体仿佛柔弱的柳丝，微风便能让他摇晃，他努力稳住身体，向大夫与屋中两位姑娘拱手拜了拜，道：“多谢大夫相救，晚生两袖清风，无以为报，若有来日，当牛做马还。今时晚生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何必急于这一时。”五姑娘道。
江踽稍做思索，道：“既然到了江阳，理应去拜见好友的。”
五姑娘道：“齐居士没回来。我是说你多修养修养，以你现在的身体赶路，肯定走不了多远的。”
江踽笑了笑，道：“不了，江踽的命，值不得什么。居士未归就罢了，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会有相逢的那日的。”
他说完就要走，五姑娘无奈，再叫住他，说：“你落了东西，也不要了吗？”
她放开小月，回身在柜子拿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边放着三只纸鹤，皆是红嘴，江踽一愣。
五姑娘捡出一只给他，说道：“既然有青囊妙手的纸鹤，想必也是同行，你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江踽双手接着那只红嘴纸鹤，他看着五姑娘合上盒子，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被盒子砸中。
“啊，你没事吧？”五姑娘惊呼。
江踽却是没有痛觉一般，他盯着盒子，贸然道：“可否将这些纸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