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盘腿坐在临溪的青石上,只见那人一身粗布,怀中抱着一把大剑和长弓。她仿佛与身下的石头的一部分,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本人纹丝不动,胆小的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旁饮水,雀儿也落在她的肩上,悠闲地梳理羽毛。
忽然,鹿抬起头,雀儿往林中看去,凌厉刀气从林中扫出,所过之处,树木尽折。鸟蹿出去,鹿撒腿没命地跑,青石上的女子手一动,一颗石头弹出,与刀气凭空相撞,只听“当”一声,两股力抵消,然而那一瞬生出的巨大力量令周遭空气如水面漾起涟漪,四周草木嘎吱作响。
“多年不见,公子功力越发深厚。”女子睁开双眼,斜视林中。
一人缓缓走出,纤尘不染的月白衣衫,从不离身的宝刀,不是魏纾又是谁。他在水边驻步,笑说道:“与元姑娘想比差得远了。”
“公子谦虚了。”
魏纾道:“元姑娘来了这么久,也不出来坐坐,好让容之尽地主之谊。”
“不必麻烦。”女子平静道:“公子既有空闲,看来竹里馆燃眉之急已解。”
“或许是吧。”魏纾含糊道。
“那我也可以放心回去了。”女子说罢,起身背起弓剑。
魏纾拱手道:“多谢元姑娘将人送回。”
女子淡淡道:“过去的遗憾已无法弥补,只好通过其他方式让自己解脱。十五年前我没能照约定保住月姑娘,也只能十五年后护送江踽回来。”
“青囊妙手的悲剧本不是元姑娘或一叶青的过错,一叶青尚且放下了,元姑娘不如也放下往前看吧。”
“我会尝试的。”
魏纾笑道:“就此别过。”
女子颔首道:“公子也多多保重。”
目送女子消失在林荫中,魏纾折身回竹里馆,还未到家,就听到少女惊叫的声音,自林中看去,见竹里馆屋檐下站着二人,一个是端药的一叶青,另一个是骑马送江踽回来的少女小月。
此时小月看着一叶青,双眼晶亮,她缠着一叶青道:“你真的是诡医一叶青啊?我在好多医书上见过你的名字,还以为你是古人呢,没想到居然是现代的人,还活着,还不老,好厉害啊!”
“少拍马屁。”一叶青道:“你把江踽送回来,我感激不尽,有什么条件任意开。”
“送人是小事,不用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小月道。
“好吧。”一叶青推开门,将药送进屋里去。小月跟在他身后,问一叶青自己可不可以跟着他学医。一叶青冷冰冰地拒绝道:“不可以,你已经有老师了。”
小月道:“没关系啊,医者就是要集百家之长。”
“那你就多看医书。”
“老看书有什么用,又不能治病救人。而且我已经看看很多很多的医书了,可老师还是不许我碰病人。”
“他就是我的徒弟,当年他把《济世医典》、《万象堂》、《本草》等书倒背如流,但他至今也没能成为一个大夫。”一叶青道:“怎么样,还想跟我学医吗?”
沉默许久,小月连连拒绝说:“不用了不用了……哎,动了!”
屋中,床上昏迷半个多月的江踽眼帘轻颤,他摇着头,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抬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痛苦地呼喊:“不……不要过来!”
“臭小子!”一叶青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没事,我在这里,谁都不能伤你。”
江踽渐渐平静下去,额头上全是汗。小月将身上的帕子接下来,给一叶青擦他的脸。江踽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眼睛不知视线投落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双眼渐渐恢复清明,看清床边的人,江踽还未说话,眼泪先流下来。
“总算是醒过来了。”一叶青松了一口气,侧头道:“这回你可要多谢这位小月姑娘。”
江踽眼珠一转,看到一边站着的少女,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叶青将他扶起来,他在床上躺了十来日,并不能稳稳站着,身体轻晃,若非一叶青给他撑着,早已摔下去。
他强撑着站住,抱拳向小月躬身,说道:“多谢小月姑娘。”
小月的手脚局促得不知该放哪里,她道:“不用谢了不用谢了,我不过是送你一路,真正救你的是师傅和五姐,你谢他们去吧。我看在青囊妙手的面子上送你过来,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走了。没想到你父亲居然是诡医,朋友是万象回春,要是早知道,直接把你送回来就好了,师父和五姐白白担心那么久。”
她做事雷厉风行,说走就走,江踽欲留她,答谢她之后再亲自送她回去。
小月着急回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风一样吹出去,又一阵风似的刮回来,扯着一叶青的袖子向他求要一只寄心鸟。
一叶青不吝啬那点笔墨,提笔为她写了几句话。小月拿起来一看,是祝她早日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夫。几句话甚得她的心意,她对寄心鸟吹一口气,张开手,纸鹤拍着翅膀便飞起来,她跳上马,追着那只寄心鸟飞驰而去。
一叶青看着她的去向,叹着气直摇头,这么急的性子,只怕她离愿望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过也未必,她是个伶俐善良的孩子,或许很快就能从同行那里听到她的名号。
一叶青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略有些遗憾,他弃医多年,教不了她任何东西。
回到屋中,江踽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出神。一叶青在床边坐着,让他伸出手。似乎知晓小月已走,江踽没有多问,伸出手让他切脉。
“骨头碎了几根,皮差点烂了,身子根基完全被动摇,难为你能活着回来。”一叶青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
听到他的话,江踽想起在九重春色受刑时看到的走马灯,最后苗玉泠将他推回来的感觉无比真实,或许他真的到三千幽冥界走了一趟,被守在那里的苗玉泠救了一命也说不定。如今苗玉泠和贺朔下落不明,江踽也无从印证。
见他屡屡走神,一叶青说不下去。他为江踽检查身体时,看到他一身新伤旧伤,便知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当年他因心碎,把江踽丢去云景城,自那以后对他不闻不问,而江踽知晓他的事后,二话不说跑到逍遥馆去,对比之下,他这个父亲做得太不称职。
“爹,”江踽忽然道:“有没有一群从玉屏来的人?”
他自己都没好,还担心别人,一叶青没好气地说:“来了,治好了,又走了。”
江踽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又道:“爹,万象回春陆栖贤……”
“我记得他,不知道跑哪里藏了十几年,结果回来却是拖家带口找我治病来的。”提到陆良,一叶青更加不悦。他当年极为看好的人,说消失就消失,影子都没有,还以为他遭遇不测,让一叶青惋惜许久。
“那陆夫人情况如何?”江踽关切地问。
“也没事了。”一叶青道。
江踽松懈下来,喃喃道:“那就好。”
料想他现在的脑袋里还是迷糊的,一叶青抱着手臂,等他挨个回想。
果然,过了一会儿,江踽抬头又问道:“爹,有一个白头发的,与我年纪一般大的,他中的毒解了吗?”
一叶青没说是否已经解毒,只道:“他的毒与另外几人的不同,毒性极恶,换血也没用,新血很快就会被毒血融合。魏纾运行内力游走他的经脉后,说他的五脏六腑有一股气护着,使毒液无法侵入内脏,能保住性命,不过也会使他进入假死状态,只有解毒后,他自己解除那股力才会醒来。你知道我不擅长解毒,所以我也无能为力。”
“连爹也解不了?”江踽有些诧异。
“我已给几位擅长用毒的老朋友放去寄心鸟,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一叶青道:“那几个大夫是目前天下最了解毒的人,假如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么那人只能这么睡下去。”
“一直睡下去吗,这样似乎也不错,睡着不必面对眼前的一切。”江踽摇摇头,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行,他得醒过来,我不能因为亏欠于他,就不希望他醒过来,他必然十分惦念小风筝。”
宽厚的手掌落在他的头上,江踽一怔,一叶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担心,也许是好消息呢。”
“驾!”小月骑马飞驰在大道上,忽然看见前方有个人,她便放慢速度,慢慢走到那人处,看到她背着的大剑和长弓,小月忍不住问:“重不重啊?”
那个年轻女子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应道:“尚可。”
她平静冷淡的样子非但没吓到小月,反而更加让小月对她心生好奇,“你要去哪里?”
女子道:“云上。”
“云上啊,我要回江阳,倒是有一段路可以做伴。”小月道:“上马一起走吧。”
“不了,你的马太小了。”女子婉拒。
“也是,好吧。”小月跳下马,将绳子甩到马背上,任马儿自己走,她则悠闲地与女子并肩同行。
女子说道:“你可以先走。”
小月笑道:“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两个人说说话多好。我叫小月,你叫什么?”
“月……”女子恍神,半晌才说道:“我叫,封元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