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着一个人,身体弓成一只煮熟的虾米,一步步艰难行走在林中。他背上的人比他高太多,双腿腿拖在地上,随着少年往前,刮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背上的人昏迷前最后指的方向是这边,他就一直朝着这个方向麻木地走着。
少年突然停下来,他低头看着地面的拖痕,抬头看去,那条拖痕一直往前深入林中,不知是在何处转了一个弯。
“老师,我好像迷路了。”少年有些无措。
背上的人没有反应,少年只好继续从另一个方向继续走,没过多久,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不停地变换方向,可无论他怎么走,怎么转,地上的拖痕最后都会回到一个点。
少年把背上的人放下来,在旁边坐下歇息。他看着地上躺着的人,金色碎光从竹叶间洒下,零零散散落在她脏兮兮的脸上。她昏迷时看起来温柔而沉静,他不喜欢这样,太安静了,就像火中的父亲哥哥,姐姐和母亲,随时会融化在漆黑的夜里。
少年推了推地上的人,哽咽着唤道:“老师,醒醒,快醒醒啊……”
一串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少年警惕地抬头,扭头看去,发现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男人低头从林中钻出来,那个男人是那般俊俏,站在竹林中,好像神仙一样。
少年看到他腰间悬挂的刀,猛地跳起来,左右看看,没看到合适的东西做武器,他张开双臂挡住身后的人,恶狠狠道:“就你一个人也想抓我们,别做梦了,老师马上让你见识她的厉害!”
“哦,很厉害嘛。”那个男人歪头看了看,笑着说:“她晕过去了?看来伤得不轻,真难得。”
“老师只是累了在睡觉而已!”少年激动地说,却见男人慢慢走过来。“别过来!”少年喝道,朝男人一个飞扑,要看要碰到人,眼前突然一空。
少年跌落在地,回头看到男人蹲在老师身旁,轻而易举将人抱起来。
“放开她!”少年跳起来,向男人冲过去。
谁知男人轻轻一跃,带着老师跳出一丈远,转身便往林中走去。少年见状,拼命追了过去。方才在这片林中绕了许久,只觉这片竹林大得惊人,然而追着那男人没多久,一座竹屋忽然出现在眼前。少年看到男人抱着老师登上石阶,急忙跟过去。
穿过篱笆门,那座竹屋才露出真面目,院子翻过土,一半种着花草,一半种了蔬菜。竹屋右边有水潭,有竹子挡着,也不知多大,风吹过来,凉丝丝的。竹屋看着不大,却也不小,前面看去五间屋子,竹编的墙,窗扇全开着,廊子上放得有桌椅,一只小橘猫在椅子里懒洋洋睡着。
从屋后绕出一人,那人高束乌发,身着青衫,戴着襻膊,扛着一袋东西,正往前走来。抬眼见到进来的三人,他愣了一下,肩上扛着的东西砰一声砸在地上。他翻过栏杆跳下来,几步跑到那个蓝衣男人面前,看着他怀中抱着的人,露出惊讶的神情,“老师?”
江踽正准备把灶灰带到前边来种菜,看到魏纾抱着人进来,恍惚觉得眼熟,再一看,却是海棠三娘。见海棠三娘闭目不醒,他焦急地问:“叔父,老师她怎么了?”
“受伤了。”魏纾将人抱进屋,吩咐身后慌神的二人道:“让大哥先来看看情况。”
江踽闻声急忙到药房去找一叶青,很快他便拉着一叶青回来。一叶青简单诊断后,让屋中三人全都出去,那少年不肯,被一叶青盯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退出去。江踽顺手将门拉上,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身旁的魏纾问道:“叔父,老师为何受伤,她何时来的竹里馆?”
“问他。”魏纾指着趴在门上的少年道。
江踽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少年,那少年莫约十三四,粗布包裹的身板很薄,但并不显得病态,那张脸留下太阳晒过的痕迹,粗疏的眉毛略微杂乱,下边的一双眼睛流露一种诚挚的光芒,鼻梁挺直,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干脆利落,紧咬的唇又透着一丝倔犟。
江踽从未见过此人,更不明白他与海棠三娘有何干系,拱手拜道:“这位兄弟,敢问先前发生何事,我家老师为何会受伤?”
少年看了他一眼,露出诧异的目光,“你也是她的徒弟?”
“也?”江踽当即知晓他与海棠三娘的关系,心里对他的警惕松懈几分,“原来是师弟,我常年在外,不知老师又收了弟子,失敬。”
少年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江踽继续道:“老师功力深厚,我从未见她落过下风,不知是何人竟能伤她至此?”
“知道是谁伤了她,你会怎么做?”少年冷声问。
江踽一愣,说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岂能坐以待毙?”
少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犯人犯我的,你就说你会不会给老师报仇。”
“……会。”江踽犹豫着点头。
“看你的样子,不像能为老师报仇。”少年对江踽颇为不屑,目光落到一旁的魏纾身上。
“你们谈。”魏纾对二人的话毫无兴趣,走到一边去。
江踽道:“师弟,这些事以后再说,快告诉我老师为何会受伤?”
少年想了想,见屋里半晌没有动静,也不知海棠三娘几时能醒,这才肯与江踽说一路的经历。
他也同样不知海棠三娘因何而受伤,他父亲把人从山里带回家时,她便是重伤了。即便那样,在她醒来后,她也要离开。
在她走后的傍晚,山上的樵夫、田的庄稼人、牧牛的孩子接连回家,炊烟升起。一群山匪突袭村子,村里无一人幸免遇难,他因晚归未被山匪发现,母亲周彩把他推到床底,勒令他不可出去,而她与父亲,哥哥和姐姐,则倒在山匪的刀下。
之后大火烧了起来,原本离开的海棠三娘突然在火中现身,将他从火中救出,带离开村子。后来因伤势过重,晕倒过去。
在海棠三娘晕倒之际,他偷偷回到村子去找父母,却发现化为乌有的村子,在村子的大道上,横着那些山匪的尸体。他失去家人和村子的同时,也大仇得报。可是那一刻,他连憎恨,也不知该如何憎恨。
他稀里糊涂地回到海棠三娘身边,在那里守到她醒来。海棠三娘问他肯不肯与她离开,留在伤心的地方,也只是伤心,走得远了,或许能找到新的希望。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如同断线的纸鸢,那时谁都可以将他带走,不论是海棠三娘,还是别人。
不过他遇到的是海棠三娘,这个女人拥有海一般广阔的智慧,面对一些平常的事却是一窍不通。她用金簪子买两个包子,用精美的宝石换几颗果子,用绝好的绫罗抵一本破书,看完后她又随手给了一个乞丐。
对此她理所当然道:“难道金子比包子重要?可我快饿死的时候,金子会让我死得更快。石头再美丽也死的,那颗果子比石头更美丽,还能让我填饱肚子,种子种到土里,待来日我能收获更多果子。至于衣服与书,自然是书更重要,书会告诉我不论当下如何困难,只要不放弃,苦难终究会结束,而华美的衣裳却令我束手束脚,我将书给那个孩子,正是希望他也能从书中明白这个道理。”
她又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三个人,日日向神祈祷,请求神能让他们脱离痛苦的生活。因此有一日,神出现在他们面前,拿出三只囊袋,第一个囊袋装着财富,第二个囊袋装着权利,第三个囊袋装满智慧,神让他们一人选一个。
第一个人急忙选了财富,他的痛苦源自于贫穷,他欠了许多帐,家里破破烂烂,妻子孩子瘦骨嶙峋,十分可怜。有了钱,他就可以改变这一切。第二个人立刻选了权力,大官们坐着轿子从街上过去,他们这些人只能跪在地上,等着长长的队伍走个没完。第三个人只有智慧的囊带可选。当他们打开囊带的一瞬间,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果然发生变化,一个变成富豪,一个变成大官。而第三个人毫无变化,他十分伤心地离开了家乡。
第三个人流浪许久,一路上他看到被富豪压榨的农民,看到被大官奴役的百姓,渐渐明白过来,他们的痛苦并非是自身不够努力,也不是他们不勤奋,更不是因为他们不富贵。让他们的父母、让他们自己、让他们的儿女痛苦的正是那些富豪,正是那些大官。第三个人明白过来后,到处给人们讲授这个道理,也因此他被富豪和大官们深深憎恨,最终也死在富豪和大官们手上。
当初选了财富的第一个人还没到第二代,家财散尽,沦落为乞丐,病死街头。选了权利的大官因□□,被百姓推翻,送上断头台。
三个人都死后,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很快就被人遗忘,而第三个人被人供奉起来,无论过去多少年,他的话始终留在百姓心里,沧海桑田,富豪不存在了,大官也不存在了,他却还在人们心里活着。
海棠三娘问:“明辉,若是你,你会选哪一个囊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