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转头看了看站在原地脸色难看的十七，没有说话，只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就径直朝前走去。
距离青铜门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石台，一道长长的石阶从上面延伸下来，每一阶两侧都摆放着两个小灯奴，手电光一扫，十七猛然发现石台侧面上竟然盘绕着几条巨大的火山蚰蜒，足足有五六米长，这种大家伙，照他们俩的身板都不够塞牙缝的，十七连忙伸手拉住哑巴，哑巴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摇了摇头，笃定的说道，“它们不会攻击我们。”
十七有些发蒙，心说张家的麒麟血竟然能霸道到这种地步吗？
收回心神，两人走上了石台，石台上摆放着一只轿车大小的白石棺椁，九条石雕的百足龙盘绕在棺材底下。
九龙抬尸棺？十七心头一跳，不知为什么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哑巴的手触上棺椁盖子的时候，这种不安达到了最顶点，十七大脑一片空白，不受控制的几步上前一把按住了哑巴的手，见哑巴皱眉看向她，十七缩回手，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一些，“我……我觉得这里面……是我们对付不了的东西。”
“万奴王现在还不会醒来。”哑巴瞥了她一眼，淡然说道。
接着就从背包里取出启棺钩，三下两下推开了棺盖，露出一条脑袋宽的缝隙，盯着漆黑的缝隙，十七胸中砰砰直跳，迟疑了一会还是竭力压下了心里的不安，走上前去，棺材里的万奴王还在合眼沉睡等待下一次重生，六只青紫色的干枯手臂整整齐齐放在身体旁边，虽说还是有些渗人，但总归看起来比海底墓里的十二手尸安详得多。
十七的目光在棺材里小心翼翼的转了一圈，面色突然一变，剧烈的震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扶住棺壁勉强撑住身子，十七手指颤抖着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那一瞬间她觉得天地都褪尽了颜色，只剩一片灰白，心中那根极细极坚固的弦也在这一秒猝然崩断，震得她头脑发昏，脸上的淡然冷静终是再也保持不住了，一点一点破碎，露出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柔软面目。
哑巴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狼狈不堪的跪坐在地上无声哭泣，待她情绪稍稍镇定了一些，哑巴蹲下身子，从她手里拿过从万奴王棺材里取出的那只沁血的玉镯，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从吴三省那里得来的另一只，举到十七面前，面容沉如冰湖，“为什么要找它？”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七神情恍惚的抬起头，失去焦距的双眼好半天才重新定格到哑巴身上，沉默了许久，才沙哑着嗓音开口。
【1989年2月】
“十七，你早就答应要带我下斗里看看，这都过了多久了，你别是诓我呢吧？”沈默看着对面盯着窗外喝茶的女人，语气带了几分不满。
十七被茶水呛了一口，尴尬的抹抹嘴解释道，“嗨，你说你小子一店里的掌眼，干嘛非闹着下斗，斗里又不好玩，回头你折在里头，老娘可不帮你收尸……”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茶杯就被劈手夺了去，沈默斜了她一眼，把脸侧了过去自顾自的品起了茶。
十七一愣，连忙笑着开口，“诶别别别，开玩笑嘛，”低头想了想正色道，“这样吧，我确实接了个活，就这两天的事，是个普通的小斗，带你去行了吧？!”
沈默哼了一声放下茶杯，傲娇的一抬眼，“这还差不多。”
十七失笑，伸手拍上他的后脑勺，“你小子别摆谱，”又肃声说道，“下斗不是闹着玩的事，虽然不是什么凶斗，但是……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沈默弯了弯眼睛，故作严肃的开口，“是，十七姐!”
八日后，主墓室。
沈默看着壁画皱起眉头，“依壁画上所表达的，这墓主人年少发迹，却在中年时得了一种怪病，求遍名医也不得痊愈，后来缘分使然，他收留了一位云游到此的道士，那道士感念他的恩情，便在离开时送了他一粒丹药，这最后一幅画的竟然真是他被接到天上的情景，你说，会不会真的有让人长生不死的丹药啊？”
十七正在棺椁上寻找机关，闻言身体一顿，随即笑道，“你小子书都他娘的读在狗肚子里了!有钱有势的都做过长生不老的梦，结果呢？秦始皇都没成功，更别说他这一介普通富商了。”
同行的几个伙计也哈哈大笑，“小兄弟，什么长不长生的，还不是躺在这被咱们兄弟挖了坟？”
沈默挠了挠头走到了十七身边，面上有些尴尬。十七拿出棺材的八宝玲珑锁，钩在棺材缝里双手一扯，棺盖就弹了起来，几人探头一看，墓主人的尸身没有做防腐的措施，早就变成了森森白骨，金银玉石倒是还完好无损的挂在身上。十七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拍了拍手上的灰就退出了人群，只站在不远处看着。
“十七，你看这个，”沈默走过来，把一对玉镯献宝似的举到十七面前，“不错吧？”
十七伸手接过，扫了一眼说道，“质地通透，温润细腻，还是血玉，做掌眼的果然不一样。”
“送你了!”
“你小子，借花献佛倒是大方。成，那我就收下了。”十七笑道。
说完就要转身走出主墓室，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咔嚓一声，是枪，十七暗叫不好，电光火石之间，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人大力的推到了一边，愕然回头，只看见沈默护在她身前，被子弹射穿了心脏，十七愣愣的傻在原地，脑中一片混沌，只本能的伸出手想扶住他，却被轻轻推开，他眼神中是她看不懂的决绝与释怀，咧嘴微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歉……
见哑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十七有些狼狈的伸出双手捂住脸，双肩微微颤抖，愈发显得脊背单薄，哑巴伸出左手想抚上她的肩头，但却停滞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掌，默默垂在身侧，只无言的注视着眼前将哽咽泣声强自压抑在喉咙里的倔强女人。
过了许久，十七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然后，我就杀了所有人，他们杀了他，我就让他们都留在那里，给他陪葬。”
她的语调极轻，柔如绵风却裹着逼人的森然冷意，几乎能让人看到在死气沉沉的墓底，她半身浸血，手里提着染血利刃，踏着残肢断臂步步逼近，再难以去质疑她这番话语的真实性。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在医院里了，瞎子说是他把我背回来的，当时我手里死死攥着单只镯子，另一只已经不知所踪了，我想找到它，只是因为它是我最后的念想而已……”
十七看向哑巴手里那一对玉镯，被鲜艳浓郁的血色刺痛了双眼，自嘲一笑继续说道，“这镯子其实与张家的秘密有关吧，你说吴三省那只和我的不是一对，是因为我手里的，是假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我说抱歉，现在我知道了……”
剧烈的细碎的绝望顺着身体蔓延而上，在胸腔炸开，十七把脸埋在膝盖里，喃喃说道，“他也是'它'的人，引我下墓，用假的镯子试探我……原来，我真的逃不开……”
哑巴眸色暗了一暗，直起身子把玉镯揣好，又细心的将棺盖恢复原样，垂眼看向靠着棺椁环抱膝盖的十七，眉尖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犹豫一下还是开口劝道，“走到这里，如果不想陷得更深，就回去吧……”
顿了一顿，薄唇边又溢出几个字，却如风声过耳，无人可闻。
回去？
十七勾起嘴角，目露凄然，她早已走不脱回不去了，从一开始，她便被牢牢的困在这张大网里，可她偏是不信，用上了十足的力气闪躲奔逃，直到今天亲手触摸到网的边缘，她才明白生活以最吊诡的方式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况且她又何尝不明白，眼下哑巴和吴三省做的局，并不单单为了阻止“它”和阿宁公司的人窥探秘密，亦是为了，让她认清现实。
也罢，也罢。
与其被命运迫的东躲西藏，倒不如勇敢一些，纵然真的无力抗拒，也至少以西西弗斯的不屈，摆出反叛的姿态。
十七扶着棺椁站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哑声唤道，“小族长!”
哑巴偏头看向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这一次，我不想再逃避了。”
彼时的十七心乱如麻，没有捕捉到哑巴话语里一闪而过的温柔，更没有听见他最后说的四个字是“万事有我”。
如果当时能抓住这抹一闪而过的单薄暖意，她想她会用往后余生，来珍藏回味这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