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真见到了阮金玲,南姑却不由暗暗吃惊。
五……不,是金玲姑娘竟然较先前活生生瘦了一圈,衣服在肩背处空陷下去,全身的力气仿似只靠着那一根被束得死紧的腰带撑着。
她虽勉力不露出心绪,却依旧难掩这连月的失魂愁苦。这样的模样,若是让老夫人等人见到,只怕真的会不忍心。毕竟一个活生生的、这样乖巧可爱的姑娘,养了十六年,怎会没有感情。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难得两全其美的事。
而经此大难,阮金玲身心俱创,竟反倒磨出几分骨子里的韧性出来。此刻猝然见到南姑来访,竟也不哭不闹,起身轻轻行一礼后就不再说话。
她沉得住气,南姑却是为老夫人传话的。
“金玲小姐,”她称呼道,“侯爷已经认下了那位小姐。”
这样分量的一句话落下,阮金玲竟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她身后的知书却忍不住红了双眼。
南姑瞧不出往日老夫人膝下的这娇姑娘心里在想什么,继续道:“阮家已将……那位送交官府,至于您,老夫人已经安排好了去处,虽不比京城华贵,却仍可保一生富足。。”
她一顿,见阮金玲仍旧面无表情,不由心头一凛.
“阮家在蜀地有些经营,您毕竟也是侯爷、老夫人看着长大的,虽然无祖孙的缘分,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假。去到蜀地,有阮家的人照应着,也不会让您受苦……”
她有言外之意未说出,但金玲怎会不懂,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枯叶飞旋着落地。
良久,她终于道:“我知道了,多谢……老夫人。”
身旁侍立着的知书紧咬着下唇,眼里蓄满了泪水。
南姑见金玲虽然态度冷淡,却并无郁愤,显然是接受了这个安排,不由松一口气,细细打量起这位前五姑娘。但见其“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即便是这样的境遇,也无法掩饰骨子里的端庄清华。一开始,她也哭也闹过,但时间久了到底是平静下来。顺不骄,逆不馁,也不负阮家这十六年的教导。
南姑低眉:“老夫人的意思是碧云芳庭的东西您若有用顺手的都能带走。而库房里的那些,除了几件阮家的传家宝外,其余您也都可以一并拿走。云嬷嬷和知书随您一道离开,明日卯初,便有人来接你们。”
金玲苦涩一笑,“姑姑,难道就这么急吗?”
南姑不答。
良久,张了张嘴,有颤抖的声音泄出来。
“我本不该再有什么要求,只是……她纵然有千般不是,也毕竟是我……我最后的亲人。”一滴晶莹从她颊边滚落,她既是羞惭,又是愧怍,但更多的却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悲痛。如果能选择,她又何尝不想弃了这一身血脉,图一个清白。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害了那位小姐,也害了老夫人、夫人……这本是罪无可恕的。但说到底,一切皆是因我而始。不敢奢求夫人的原谅,也不敢擅自宽恕她的罪孽,只希望夫人能看那位小姐毕竟平安回来了,而她……她也已经年迈的份上,保全她的一条性命吧。”
说着,她蓦地起身,双膝轻轻落地。
南姑大惊失色:“五姑娘!”
金玲握住南姑上前搀扶的双手,双目含泪:“南姑姑,请你转告祖、老夫人和夫人。金玲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出现在京城里,也不会再见任何故人。”
良久的沉默,南姑叹息:“您这又是何苦呢?”
金玲苍白了脸色,最后只能悲哀地回道:“她毕竟是我最后的亲人。”血脉相连,斩不断,处处牵。即使不认同她的方法,但金玲也做不到看着这样一个为她做了错事的老人死去。
……
南姑最后还是离开了,这种事情她不能给金玲答案,必须要请示侯爷和老夫人。但不论如何,明天卯初时分,她必须要离开京城。
知书收拾着行礼,忍不住垂泪道:“姑娘,老夫人怎么能这么对您,明明都走到了门口却还是回头,连最后一面也不来见您。”
“不见也好,断就要断个干净。”
云嬷嬷叹一口气:“姑娘,您又何必给那……那人求情呢?”
金玲怔然:“嬷嬷,她毕竟是我的亲……亲祖母,又是为我做出这样的事情。何必要再去苛责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呢?”
“……我只求,一命换一命。以报她恩德,也偿还了她的罪孽。”
云嬷嬷悚然一惊,“小姐!”
知书一下没明白过来什么是“一命换一命”,但见云嬷嬷神色,也知道出了大事,顿时气也不敢出。
金玲收拾好情绪,淡淡道:“我主意已定,嬷嬷不要再劝了。一切由我始,便也该由我了结。”
云嬷嬷紧盯着金玲,心里万般滋味涌上来,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啊。
但金玲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云嬷嬷知道再劝也无用,最后只能默不作声拉着知书一道退下。甫一踏出门口,她便小声叮嘱道:“快去定国公府找邱公子,务必告诉她小姐明日卯时就要离京。”
知书道:“夫人将这院子看得紧,我们哪里还能传得出去消息?”
云嬷嬷略一思忖,“去找小蝶帮忙。”
“小蝶?”知书未料到云嬷嬷竟然提到这人,当即义愤道:“上回就是她与夫人告密的,如今在府里可得意了,怎么能去找她帮忙?”
云嬷嬷语气笃定地说:“这丫头不懂事又胆大包天,前次闯下大祸,害了姑娘,必定内疚。你好好和她说一说,求求情,一定要把消息传给邱公子。”
云嬷嬷一顿,语气沉郁:“小姐的性命保不保得住,就看你的了。”
知书心头一紧,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一命换一命”。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嬷嬷放心,我一定把邱公子叫来。”
家宴过后,笑月被应氏送回了房间,梳洗过后,二人拥着说了一会话。母亲的怀抱温暖而舒适,笑月熏然卧在其中,又喝了几杯酒,正是半醒半醉。
应氏初见女儿醉态,竟然这般乖巧,心头一软,忽然道:“姚儿,娘一定把什么都还给你,让你做最尊贵的侯府千金。”
笑月闭着眼睛,吃吃地笑。
应氏下巴抵在她额头,掐着指头算:“姚儿今年十六,娘一定给你找个好夫婿。可不能让你远嫁,就留在京城。虽然错过了十六年,但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娘会一直看着你的。”
笑月又困又倦,囫囵听到了几个字,当即大声宣告道:“我不要嫁人,我只要在娘身边。”八壹中文網
应氏哑然失笑,刮一下她的鼻头,“傻孩子,哪有姑娘能不嫁人。像你这样大……”她一顿,忽然想到笑月自小在庵堂长大,便没再说下去。
“娘一定给你找个好夫婿,疼你爱你……”
笑月似乎嫌烦,一直摆手,挣扎着滚到被子里,嘴里喃喃着道:“不要,不要,不要嫁人。”
声音越来越轻。
应氏一愣,忽然低声道:“姚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笑月没有支声,身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
应氏淡淡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支起身子去看笑月,大约是今天一天都是会客见礼,累得厉害,竟直接抱着被子睡着了。应氏含笑给对方掖好被角,直到见女儿睡熟、睡好,才领着一众人出去。
而出了里间后,应氏并没有直接离开,而当那清凌凌的眼神飘过来时,春杏再也坚持不住,深吸一口气跪在了夫人面前。
应氏不疾不徐地说:“春杏,姚黄初入府时,便多受你关照,后来她离开也是你来向我求情。你待她一片赤诚真心,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就将你安排在她身边照顾她。本是一室共居的姐妹,如今却分了尊卑,你可有不服之处?”
春杏伏地不起,“夫人,奴婢万万不敢。”
应氏知她忠心,本意也只是借她敲打其他婢子,故而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道:“姚黄少时受了许多苦,如今回来了,侯爷也认下了她,从今往后她就是阮家的五小姐。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她许多,往后都要一点一点地弥补回来。凡她要的,我都要给她。”
声音在这静谧的外间流淌,带着执拗的偏狂,所有奴婢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而一帘之隔,笑月在里面睡得正好,呼吸平匀,渐渐入梦。
“姚儿心善又腼腆,心里憋了事也不愿意和我说,我不愿意强逼她。所以……”她目光逡巡一圈,压低了声音,“凡你们知道、听到的,一定要完完全全地告诉我。”
“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外间鸦雀无声。
应氏眼帘微垂,平静地说:“春杏,所以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吗?”
春杏吞下几乎要涌到喉间的呃逆,磕磕绊绊道:“小姐,小姐似乎……”她闭上眼睛,心一横,“年前跑马时,邱公子曾救过小姐一次。”
“跑马?”
“就是,就是金玲小姐惊马的那一次,那马受了惊跑过来,姚黄小姐在人群里,躲避不及……”
“够了!”应氏想起来了,但她没有想到当日那个险些命丧马蹄下的婢子,竟然就是她的女儿。不过百步之距,却对面不识。若是邱鸣慢上一步,只怕真相揭晓之时,就是阴阳相隔了。
良久。
“所以姚黄……喜欢他?”
春杏没有说话,但应氏已经知道答案。英雄救美,即便不算深爱,但总归是一霎心动。
她低低笑了两声,孽缘,当真是孽缘。
晚吟瞧得心惊胆战,只好轻轻唤一声“夫人”。
应氏从思绪中惊醒,目光亮得出奇,她一把抓住晚吟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他们才应该是青梅竹马的,不是吗?”
晚吟手一僵,“夫、夫人?”
“他们才应该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对不对?”应氏重复一遍,像是说服别人,又像是说服自己:“本来就该是他们一起长大的,不是吗?所以凭什么,要让我的女儿俯就于下。”
“夫人……”
“这些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凭什么被别人拿走呢?她才是我真正的孩子,是阮家的五姑娘啊。”应氏忽而一笑,然双目空洞,只是飘忽着望向远方的黑夜。
“我要把这十六年还给她。”她说,“全都还给她。”
一念之间,便有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