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背人伦(1 / 1)

顺天府监牢,过道尽头正对着狱卒值班室。狱神龛下,安一案正与两狱卒把酒言欢,一瘦高个调侃道:“安头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哥俩?”

安一案眼神一闪,摆摆手:“哎,别说了,最近日子不好过。”

两狱卒对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谁不知道,顺天府府尹大人的外甥程思自“文豹子”一案后就对这刑狱推断之事分外着迷,整日派人守在班房,若是京城内出现什么大案,必要第一时间跟上来瞧个热闹。

直到秋闱前才被抓回去苦读了,才算消停了两月,怎料一放榜他竟也中了个末尾举人。府尹大人见这外甥有几分聪明,就干脆将他抓到顺天府历练事务。这一来倒好,程思跟在府臣手下,却日日往班房跑,弄得安一案烦不胜烦。

瘦高个笑:“安头这回算是遇上克星了。”

“可不是,都把我们安头逼到牢房躲清静了。”矮胖个附和着道:“不过这程公子可不是个好应付的主,人家姨夫可是咱顺天府的这个……”

他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屋顶。

“要我说这些大家公子,哪懂什么办案?不过就是混个热闹玩。他们倒是没什么,却害得下面人不得安生。还有去年摆的那个擂台,多少兄弟不睡觉给他看着……”

瘦高个捅一下对方,提醒道:“少喝点酒。”

矮胖个哎了一声,但酒意上头,闲不住嘴:“安头以后就多来我们这坐坐,反正这监牢重地,他也进不来,正可躲个清静。”

瘦高个这回倒是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

安一案笑笑,他两眼迷蒙带着血丝,往里头望一圈,状似不经意地提到:“诶,我听说,你们这儿最近可关了个名人儿。”

“什么名人?这顺天府的牢房,又不是刑部大牢,哪里有什么要犯?”不知想到什么,矮胖个恍然一惊,“安头你说的是……”

“安头你说的是那个换女的刘氏吧。”瘦高个嗤了一声,“这倒还真是有名,千古未有之恶妇,也是千古未有之奇案了。只是不知最后上头会如何判处?”

安一案不知想到什么,心头一钝,此人实在是死不足惜。

矮胖个干完一杯,也生了谈兴,“要我说,也是可惜,瞒了十六年。若是她不上京也许就能瞒一辈子了,又何必现在一大把年纪要受着牢狱之灾呢?”

瘦高个讽道:“那她倒还真做了一桩好事,临老临死,还是让人家母女相认了。”

“这,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矮胖个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举杯:“喝酒喝酒。”

安一案与他们碰了个杯,将酒水一口闷下,随即起身往里头走了几步,边走边道:“我也去看看这千古未有之恶妇。”

他以往来时也会巡视牢房,故两个狱卒皆未感到奇怪。

矮胖个剥了个花生塞嘴里,随意道:“去吧去吧,正可瞧瞧。说实话,但看长相,可看不出来会做出这样的事。哎,一大把年纪,有时候看着也挺可怜的……”

顺天府监牢共有东南西三条通道,而刘氏被关押的这条狭窄的南通道,东西相对共有十八间牢房,阳光却只有过道的一半宽。一间牢房不过六尺见方,少时要挤下四五人,多是则要十人。监房房门矮小,只有一扇窗户用来透气,却又竖满了粗壮的木棂。

囚犯们到白天就轮流趴在小窗上,看阳光一点点爬上来,又爬下去。

安一案没有停留,直接走到最末的女监,刘氏与两个女犯住在一起。他从窗户望进去,只能看到她瘫直着身躯,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在忠义侯府受了三十杖,就被直接抬来了顺天府衙,没人给她治伤,腰部以下几乎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白发苍颜、唇纹干裂,闭着眼时,很有些被命运折腾得逆来顺受的味道。是了,她筹谋半生的阴谋都没有得逞,最后也只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安一案凝睇着她好一会,忽然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黑暗里却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刘氏嘶哑着嗓子问同监的女囚:“方才是谁来了啊?”

女囚将细瘦的胳臂伸出窗户取暖,随意答道:“是安捕头刚过来瞧了一眼了。”

刘氏眯了眯眼睛,又不发一言地伏在炕上,继续睡觉。

等安一案回到酒席上,另外两个推杯换盏,战得正酣。安一案未想到自己在最后一刻,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此行目的不成,他也不欲再留,拿起佩刀,直接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去巡街了,就先走一步。”

矮胖个“诶”了一声,道:“安头走好、走好,下回常来啊!”

瘦高个眯了眯眼睛,似有所觉,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安一案出了监牢,才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他一步步走回阳光底下,煦阳渐渐温暖他僵住的四肢,也驱散了那冷入骨髓的潮湿与阴冷。

“罢罢罢。”

还是下不去手,苦笑一声,最终还是选择掉头离去。

三日之后,一辆马车停在了监牢门口。

狱卒听到敲门声出来应门,只见一少年立在门口,见到来人半句话也不说,就直接亮出了刑部批许的探监文书。狱卒先是一怔,随即接过细细比对一番,并无错漏,就退开一步放行:“公子请进,不知公子是否要另辟一间静室会面?”

少年退却一步,露出身后一位穿戴深衣幅巾的男子,对方一步跨过门槛,淡淡道:“不必,直接带我去见她吧。”

一路行去,三人皆未默默不语。然监牢里的血腥骚臭实在刺鼻,书童见自己少爷蹙着眉头略有不耐,便递上一方熏帕让其捂在鼻尖。在座的囚犯何曾见过这样的做派,便都挤在窗口看人。

狱卒一路将人领到最末的女监,打开牢门,就叫道:“刘悯,有人来看你了。”

刘悯半死不活地喘了两口气,睁开浑浊的眼睛,等看清来人,先是惊后是喜:“邱……邱公子。”

她翘首往后看去,“甜儿、甜儿来了吗?”

邱鸣步子一顿,饶是早已有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囚首垢面的妇人,仍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就是金玲的亲人吗?

“……”他叹一口气,蓦地改了主意,“不知大人可否让我们单独谈谈。”

狱卒忙道:“自然可以,公子请便。”说着,便将与刘悯同监的两个女囚给带了出去,他甚至连门也没锁。

邱鸣走进斗室,低头凝视着床上这个女人。她因一己之私酿成人伦惨剧,害得一对母女分离十六载,本该受尽唾骂。但偏偏她又是金玲的亲生祖母,若非她,他与金玲只怕终生也不会有这样的缘分。

“你……”邱鸣一顿,一下竟然不知要如何称呼。

刘悯看不到金玲身影,眼神一瞬灰败下去,张了张嘴,抖着嗓子问道:“邱、邱公子,金玲还好吗?”

“她还好,”邱鸣一顿,略有动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邱公子,您一定要照顾好她。”刘悯目光灼灼望向邱鸣,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扑爬到地上,激起飞尘几许。

邱鸣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三步,但很快又觉不妥。

“你……”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我死不足惜,但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刘悯匍匐着往前去,掐着嗓子哭嚎道:“邱公子,你一定要照顾好她,阮家不会放过她的。我一辈子就这一个孙女,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邱鸣素怀仁慈善念,从未想过人心之恶能到何种地步,只当刘悯是一念之差铸下大错,此刻见她真心忏悔,反生出几分怜寡惜弱之意。

“刘……刘嬷嬷你放心,我已经将金玲安置好,她没有什么事。”邱鸣一顿,道:“阮家,也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刘悯惨淡一笑。

“至于你……我也会尽力帮你周旋,”邱鸣一顿,“你之罪,虽背人伦、禽兽行,法却不能重责。你掠走那位阮姑娘,并未伤害她,也没有将她出卖。若要定罪至多不过是‘略人略卖人’之罪,问发边充军矣。而燕宣之后,万岁为安民心,不再用重典,此罪亦可以赎买……”

《唐律疏议》之后,打杀奴婢亦要问责。到《大明律》,若奴婢有罪,不告官而殴杀者,杖一百;奴婢无罪而杀之,杖六十,徒一年。而对雇工,故杀者,处绞刑。忠义侯府为保声名,将刘氏送官,本以为有阮家运作,刘氏必然以最重的刑来判,不可矜恤。却未料,这倒给邱鸣留下了运作的余地。

但他说的又没有错,刘悯虽然换子,掳掠真正的阮家小姐,但她并没有将她出卖、也没有伤害她。反而将她抚养长大,直到六岁那年阮小姐落水失踪。而时隔十年,阮小姐平平安安地找了回来,也不曾提起过这段经历中,刘氏对她有任何虐待伤害之行。甚至于刘氏老家的邻居有证言说:刘悯不曾短过阮小姐吃穿,二人看上去就像“亲祖孙”一般。

故遍观明律,只能定她一个略人略卖人罪,律载:“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与略卖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俱问发边卫充军……”又云:“其妇人犯罪……若犯徒流者,决杖一百,余罪收赎。”

收赎是需要钱银,刘悯哪里有钱。不论是杖一百,还是徒流,以她这样的年纪都是必死无疑,殊途同归,也不脏了阮家的手。只是谁也想不到,邱鸣会来横插一脚。

他面上似有惭愧之色,背过身去,沉声道:“但你要答应我,若保下性命,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踏入京城一步,亦不能再见金玲和阮家的任何人。”

“金玲呢?”刘悯问道:“她呢,她怎么办?”

邱鸣略一踟蹰,还是透露道:“我会娶她为妻。”

老的总是拗不过小的,更何况定国公府上下都对阮金玲存着一分旧情。

刘悯沉默许久,终道:“好,我答应你。”

“但……我要见金玲最后一面。”

“好。”邱鸣喉咙口一松,吊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他望了仍旧趴伏在地,蓬头跣足、狼狈不已的刘悯一眼,略有不忍。

“即便能保住一条性命,百杖的皮肉之苦却是免不了的。我让他们给您换个监牢吧,好好养伤,你毕竟是金玲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刘悯却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有了盼头,即便脸贴着地、匍匐在下,精神也昂扬着的。她按捺住心中的期盼与激动,她终于真情实意地说了一句:

“谢谢,谢谢……邱公子,来世做牛做马,我也一定报答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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