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迷下巴嘎吱了一下。
它忙托一把下颌骨,在想要不要也上去打个寒暄,又忌惮于来人身份——那可是小初初的爹,名副其实的大神仙,可怎么看着还挺年轻?父子俩五官虽不完全相像,但那种神仙气度却是一脉而承,一看就不好惹呢。
来人正是白玉休的父亲,也是当任的南境山岚境主,白云亭。
白云亭半月前得知儿子下落,彼时白玉休以一缕神识放出结界,飞回山岚境递送他还在人世的消息。白云亭虽一直坚信儿子尚在人间,可任他翻山倒海将三界找了个底朝天,整整十七个月的苦苦寻觅,如今天随人愿都成了真。
只是白玉休提出要晚归半个月,倒叫他这做父亲的有些意外,但还是尊重孩子的决定,到今日才登门来接人。
白云亭眉目和蔼,不端架子,主动与不住打量自己的阿迷说了第一句话:“你就是那只灵猴,叫阿迷,可对?”
阿迷一听大神仙居然能认得它,也太有面子啦!忙蹿上前学着白玉休的样子俯首作揖道:“大神仙!大神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你来我们这儿我们可高兴啦!”
来之前已听白玉休说过这里的风物人情,白云亭和煦一笑,目光微转,投向那个站在院子里、手上正提着一柄锅铲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少年似乎有些局促,站立不安的模样,一双眼睛十分亮堂,里头光华清澈如水波涟涟,一看就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孩子。
白云亭朝容竹招了下手,微笑道:“你是阿竹,容竹。”
容竹被点名,这才如梦方醒般醒过神,丢开锅铲,小跑着迎到院外,同样躬身作揖,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大、大神仙好。”
白云亭迈步上前将他搀起,道:“我听玉休说,他在这里皆是蒙你照顾,这次能冲破结界亦是你的功劳。容竹,我山岚境欠你一个恩情。”
“没有没有,大……我就是缺个伴,小白来了正好和我还有阿迷作伴了,没有特别照顾他的。”容竹一身的紧张,越说越磕巴,这大神仙如此和蔼可亲,我又一向不是个怯生的人,怎么见了他这么紧张手抖,连话都不会说了。
白云亭对这个少年很是满意,他不抢功也不争名,但人情毕竟是实打实欠下,总要找到机会报偿他。
如今人已找到,不过尚有诸多未解之谜需一一厘清。白云亭环顾山林四景,这便是儿子流落至此庇护了他一年有余的地方,有些简陋,但好在干净,料想应该没吃太多苦。
白云亭对身后的白玉休道:“此间事若已了,不便耽搁,我还要领你去一趟九重天。”
白玉休不解:“为何要去九重天?”
白云亭道:“当初为找你费去不少人力,也惊动了天君。如今你既平安归来,自然该向九重天回禀。”
一旁的阿迷抓着脑袋问:“大神仙,你们现在就要走?”
白云亭看看它:“你舍不得玉休?”
阿迷腼腆地笑起来:“那肯定啦,我们已经是好朋友,这么久在一起同吃同睡,说舍得不是骗人嘛!”
白云亭朗声一笑,想了想,道:“此间洞天福地,有利修行,你只需一心一意踏实修炼,过不了多久便能塑得人形,再上一层楼。”
多好的消息,谁知阿迷却对此并不感兴趣,它嘿嘿道:“做猴子挺好,我要是变成了人就得我伺候小竹子了,那多不划算,还是让它侍奉我吧。”
容竹甩它一个白眼。
白云亭笑着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容竹,道:“那么你呢,可还有话要对玉休或本君说?”
容竹脸颊连着耳朵噌的一红,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脸红,反正就是红了,而且那种紧张感又从心底冒了出来,并且除了紧张,还连带着另一种奇怪的焦虑和急切——
大神仙都发话了,我没有要说的了吗?
容竹苦思半晌,最后看着白云亭和白玉休,道:“我知道小白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们找他这么久,一定早都等不及让他快快回去团圆了。我……我也一直盼着这天,我替他高兴,就是……”他说着说着,情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两步,便离白玉休更近一点,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你以后,真的还会来铃山看我们吗?”
白玉休立在父亲身边,他父子二人的气场极为相似,应该就是神仙们与生俱来的威严感,不过容竹看得出来,小白比他爹爹长得更好看些,但也更生人勿近。
像块不通人情的铁树木头。
白玉休视线在容竹的脸上短暂停留了那么一瞬,表情是沉默肃然的,一如他来的那天一样,但又好像有那么点地方不一样。他抿了下唇,道:“自然会来。你与阿迷若有一天能出山,也可去山岚境做客。”
顿时,容竹心里开了朵花儿,笑意全涌向了脸颊,乐道:“说不准哪天我也钻出这牢笼,到时候一定去找——对了,你家在哪?”
白玉休道:“南境山岚,泸沽翠晴峰。”
没听过。
不过没关系,只要长了嘴就会问路,一定能找到的。容竹有了盼头,心情也逐渐明媚起来。这时,白云亭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摊到他眼前,道:“此物赠你。”
容竹接过一看,黑秋秋的一颗生栗子,但显然并不是栗子。他不明所以,问:“大神仙,这是什么?”
白云亭道:“此乃弥罗花种,待你将它悉心养护,抽枝开花那日,便可来翠晴峰。”
容竹面露难色:“我轻易出不去这座山的,这里有结界困着我。”
阿迷灵光一闪:“可以让大神仙帮忙啊!大神仙法力高强,一定能劈开困住你的结界。”
对啊!怎么早没想到。
容竹一脸憧憬地去看白云亭,然而白云亭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此刻尚不是出山之时。你双亲将你留在此,并固以结界,一定有其道理。容竹,你若信得过本君,便就听我的,好好养护此花,待到该出山之日,我们翠晴峰见。”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但容竹也没有多失望,他点点头,握着手里的花籽对白云亭道:“您说得对,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到那时爹娘看到我这么厉害,一定也能放心了。”
时不待人,白云亭看了身后的人一眼,道:“你可还有话要留?”
白玉休顿了一下。
他眉峰几不可察的紧了紧,却没有更多的表情流露,抬起眼,最终看向容竹,留下了两个听上去似乎重比千斤的字:“保重。”
那时的容竹自然不会知晓这声“保重”的意义,就像此刻的霍无疆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山岚境主不肯为他打开结界,他虽不在意对方没有施以援手,不过如今既然知道了,总想问个明白。
于是,霍无疆殷勤地给白玉休添茶倒水,笑着一张脸道:“我总说一些惹你反感的话,下面这句估计你也不会爱听,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白玉休意料之中,道:“与你说这些,只是让你知晓,容竹与我到底是何交情关系。”
霍无疆托腮挑眉,哼道:“可在铃山时你们才多大呀,两个毛头小子,有什么交情不交情的,要让我说……”他故意放慢语速,将脸凑过去,哈着气声道:“你父君不肯帮我解开结界,是不是怕我缠着你呀?还是瞧不上我这乡野俗子,觉得不配和你做朋友?”
“自然不是。”白玉休一口否认,他转过头,碰巧这时霍无疆与他挨得近,他这一转头,两人面孔对着面孔,近到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两只鼻尖就能蹭上。
白玉休迅速往后退开距离。
岂料姓霍的这个不要脸贼胆超群,居然毫不谦让,人家退一步他就进一步,又撵狗似的追上去,继续凑到白玉休跟前,笑眯眯道:“你爹他就是嫌弃我吧?”
“我说了,没有。”白玉休这次不动了,仿佛定住了一样,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霍无疆,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地方,霍无疆看到他耳垂好像有一点点红,然后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跟点了绛似的。
霍无疆顿时有种作恶得逞的快感,更加肆无忌惮,他就喜欢捉弄这块铁树木头,心里美滋滋,嘴上故意道:“那你说啊,他为什么不帮我?他要是那时就帮了我,我不就能跟你们一起下山了?还谈什么待出山日翠晴峰见。”
白玉休抿着唇沉默了半晌,最终道:“父君是为你好。”
“嗯?”这下轮到霍无疆懵了:“什么为我好?”
白玉休伸手推开他的脸,没用多大力,甚至能算温柔,只是霍无疆没在意,他满腹的注意力都在白玉休的那句话上。
白玉休坐正身子,咳了一声,道:“可还记得高岗岭那几只小妖兽?”
霍无疆点点头。
白玉休道:“彼时猎妖之风已然兴起,妖族处境堪忧。我与父君坦白你和阿迷皆为妖,所以他寻来铃山,见到你,知你乃良善之辈,不愿你下山入世,恐遭风险。”
霍无疆恍然大悟。
哎呀呀,没想到白玉休的父亲这么心细,又慈悲心善,刚才自己一通插科打诨,实在不好意思。霍无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我刚才胡说八道的,逗你玩儿呢。你父君真是个好人,也比我们想得周全,那时我的确不便贸然下山,否则说不定早被人杀了剥皮卖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