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煊长公主她很不好,想闹脾气,想大吼大叫。
可她最后只是微微蹙眉,拿出与人谈判的架势道:“萧少尹说要本宫信你,可是少尹,本宫拿什么信你呢,你凭什么让本宫相信呢。”
这语气几乎将适才还有几分暧昧的气氛破坏殆尽,可是陈珑牙关紧咬,眼里盈盈有光,而与她相视的广平侯容色疲惫,目光却温柔。这样一来一回的眼神儿,生生把一场针锋相对的朝堂戏码演做了情人间争执的春花秋月。
其实梳理了一夜思绪,陈珑也已经明白,这一次背后出手的人无论是谁,无论是为了什么,其实都是对帝王颜面的一种挑衅,压根儿不能轻轻放过,咬着牙也得硬刚,扛不住也得硬扛。
萧珪给的建议没错,可是她想从萧珪嘴里套出点儿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想知道关于他更多的事情,也想让她自己心安。
“这一次的事情是陆敞做的。”萧珪低眉喝了口陈珑倒给他的茶水,缓缓开口:“当初林氏入宫,是陆家人的引荐。林氏在宫中兴风作浪一年之久,殿下觉得,这期间,林氏能在宫中安插多少暗桩?”
“可少尹怎么知道此事是陆敞做的。”陈珑双眉微蹙。
萧珪望着她:“知道陛下出了事儿之后,臣自个儿先排查了一番。若只是寻常病痛,殿下虽也会着急,却不会像那样猝然失色。”
“举目京中人,除却陆家以外,并没有什么人敢这样胆大妄为。自然,到此为止,都是臣的猜测。为了佐证这一想法,我走了一趟陆家,故作高深地和陆敞说了几句话,他便交出来了那丸药给我。不过让我第一个想到,此事可能是陆家所为的,还有一个原因。”
陈珑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冤枉了萧珪,他不是故意要喝下那盏茶。
他是不清楚陈珣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了迷惑陆敞,才毫无顾忌地喝了那茶水,以至于失态的。
想起适才自己个儿言之凿凿的意思,她忍不住有些愧疚。
只觉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说话的萧珪略一停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随即语出惊人:“陆昉近来筹谋着要除掉许家。”
陈珑先是愕然,旋即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他想拿阿玠做棋子?”萧珪点一点头。
谋反不是那么好谋的。打着冠冕堂皇的名号先架空皇帝再顺理成章地上位,总要比自己直接揭竿而起好得多。花费少,也名正言顺一点儿,有一个过渡期,总好过直接谋朝篡位的。
然而陈珣是个硬茬儿,陈瑾又和陈珣是同胞兄弟,二人亲近无比。既如此,只有一个与陈珣同父异母的陈玠合适。
可是陈家这一辈儿的感情都不错,陈玠如今做着王爷,也是衣食无忧悠哉乐哉的,没什么理由能让他背弃兄长,更何况他的外祖许家虽和陆昉是同一阵营,暂时居于陆昉之下,但其本质并不弱势。
若是陈玠上位,有心扶持外祖一家,许家能和陆家分庭抗礼也不是不一定。
如此根本无力达成陆家架空皇帝的目的,那么陆家要成是,首要的便是笼络陈玠,除掉许家,让陆家成为陈玠唯一的依靠。
陈珑思及此,不自觉漏了点苦笑——不知道每天快乐摸鱼的陈玠小朋友知道自己这么抢手,会不会很开心。
却又替他心酸,小孩子还没二十岁,前十七年都折腰于权势,被母亲强行养歪,现在又要面对长姐要铲除他外祖一家的消息。
这在原著故事线里没出现,陈珑真的不确定,自己和弟弟之间会不会出现隔阂,更不确定,他心里会不会难受。
她叹了口气,又把心思聚焦到政事上:“这事儿做得冒进,不像是陆昉的行事手段,故而你怀疑,是陆敞做下的?”陈珑挑眉:“可是……”
萧珪仿佛知道她是要问什么,接着就说下去了:“要谋反,必然耗费甚巨,近来朝政没什么大的支出,陆家人想贪污也贪不了多少。他们缺钱,禁卫军又不在他们手里,故而先想得不是起兵,而是架空天子。”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陆昉要除许家。”萧珪低眉笑了笑:“因为陆昉答应我,除掉许家后,由我接替许家许昼衡的位子。”
“至于他之所以要这样笼络我——是因为他认为我很有钱。”
“殿下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陈珑想说你怎么敢直截了当地说这些话,不怕我当场把你拉出去砍了么?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里面的谜团更多了,她拼命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到最后只干巴巴问了一句:“广平侯当真很有钱吗?”
萧珪被长公主殿下这有些神奇的脑回路逗笑了。
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梁,道:“才进宫的那几日里,大约当真是很有钱的。”陈珑袖中的扇子滑落,被他稳稳接住,拎起那扇坠来:“只是现在很有钱很有钱的,是殿下了。”
“我的外祖,从前的周王,早些年也是谋反过的,可是抄没家产,却并没有抄没出来许多,殿下觉得是为什么?”
那扇坠被他托在掌心,陈珑听他缓缓道:“母亲临终前说,外祖的钱财,其实尽数来自于我外祖母的母家所营的商号,我外祖母家皆卒于瘟疫,所余下的只有她一个女儿,最后的钱财也自然归她所有。”
“外祖起事前,担忧这事情失败,会牵连到这一批商号,便以当年太后赠我母亲的扇坠作为信物,用来向商号们要钱粮,此时做得隐秘,商号也早改在别人名下,到最后事败了也没被发觉查处,这扇坠又是太皇太后所赏的,不在抄没之列,故而留存下来。”
广平侯丝毫不觉得他说的这些是合该被诛杀九族的话,说得坦坦荡荡,到最后又带着点儿笑:“自然了,当年商号里的商户们认得其实不是这扇坠,是我外祖这个人,扇坠不过是个凭证而已。”
“如今时日已久,虽则这扇坠有些效力,但其实用处已不太大,纵然还能要出些钱粮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些商人们忌惮官家势力,又有不得已要遵守的旧约,然而心只怕不会很实诚。若是在陆昉手里,凭着他的权势地位或许能发挥如当年七八成的效力,在我手里,大约也就只有五六成了。”
这话长长一大串,意思是说,虽然我给了殿下你这个扇坠,但你也到时候去宰这些商户的时候,也别太狠。
他拎起那枚扇坠来,拉过陈珑的手,放在她掌心。
“说了这样多,殿下现在,愿意信我了吗?”
陈珑望着手心里那一枚扇坠,心里忽然狠狠被触动了一下子。
也不是为了银钱折腰,而是猝然发觉,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把他的咽喉命脉,浑不在意地放在了她的掌心。
任她拿捏把玩。
她蹙着眉,轻声发问,话出口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颤:“广平侯晓得么,单凭你说得这些话,我当场便可以下令将你处斩。”
“我知道。可是殿下让我说为什么,而我不想对殿下说谎。”
陈珑想不明白,隔了半晌,她才问:“广平侯这样待我,这样不顾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珪愣了那么一愣,缓缓念了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我自小跟随父亲学的,是如何报国,怎样忠君,如何为民谋福祉——这是我修得道。”
“而殿下是我的君。”
“我不想骗殿下,我也从来不曾对殿下说谎。”萧珪望着她,眸光认真而专注:“一半为家国抱负,一半为君,如此而已。”
“再无他念他求。”
广平侯的这一句告白有些隐晦,又分外委婉,陈珑却还是听明白了。
然而一个人被命运苛待得久了,一生到头都不被人爱着,面对忽然被告知言明的爱,第一个念头总是为什么,而不是我值得。
所以陈珑愣了愣,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萧珪则极认真地,以最恳切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您值得。”
陈珑望着他,像是个失措的孩子。
她不知道为何被爱,也不知道为何值得。
她自觉自己什么也没做,又想到,如果是原书中的大姐姐,如果是原书中曾将萧珪拉出泥潭的大姐姐,那她的确很值得。
可她不值得。
萧珪微微仰面,望着她:“倘若我说,我这一条命是从头再来,而曾经将我拉出泥潭深渊的,曾是殿下呢?”
这一句话出口,陈珑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萧珪的深不可测,萧珪的料事如神,萧珪对她一开始就不同于旁人,萧珪一开始就愿意为了她奋不顾身……
这一切会不会是因为,他也和陈湲一样,和她的四妹妹一样,是重生的呢?
陈珑愣了愣,意识到真实让他心动的,其实是原书中的大姐姐,而不是眼前的自己,于是苦笑出声:“那我更不值得了。”
她心里有些苦涩,转身要出去,脑海中却“叮——”一声。
是系统的声音:“不是的,宿主,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