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玠来的时候分外精神,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昨天一定睡得挺好。
他快步进了屋,就见长他姐、他皇叔并上他兄长正搁那儿围坐着喝茶,听见了他的动静,这三个人齐刷刷地回头去看。
除了昏昏沉沉做了一夜噩梦的陈珣精神还好,一夜没睡的陈深和陈珑都是遮掩不住的憔悴。
陈珑托着腮,听他招呼道:“你们几位昨儿都没睡啊?瞧瞧这一个个儿一脸萎靡不振的模样,年纪也都不小了,该注意注意了。”
“好孩子,叔叔是想你想得睡不着啊。”陈深站起身来,径直往陈玠腰带上摸索去,吓得陈玠往回一缩身子:“叔叔,使不得呀。”
他是装傻充楞,又不是真不知道事儿。于是刻意慢了片刻,让陈深捞了腰间的香囊去,才躲到陈珑后边儿去了:“长姐救我!”
陈珑顺手递他一盏茶。
“乖,堵住你的嘴,听长姐说话。”她道:“有件事儿要问一问你。”
陈玠是比陈深还闲的一个富贵闲人,虽则他本身是个抢手货,然而他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分外清晰——每天坚持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就能够满足别人对他所有的期待了。
无论是他母亲,还是那些隐匿在暗处想要利用他的人。
是以当陈珑表示要问他些事情的时候,他心里那点子小小的期待一下子炸开了。
陈玠顿时来了精神,又不好太展露出来,便故作高深地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嗯,你问吧。”
陈珑想抽他,一侧床上的陈珣笑出声来,抬手握拳,和陈玠轻轻抵了一下,旋即收敛了笑意:“不要闹,仔细听长姐说话。”
陈珑大略把这次的事情跟陈玠说了一说,随后问道:“这事儿,阿玠你知道多少?”
陈玠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起来了,半晌,才道:“长姐疑心我母妃做下的这事情,是吗?”
陈珑点一点头,下一瞬陈玠跪在了地上。
“我不晓得母妃是否存着这样的心思,但兄长看我这个样子,母妃有什么好期待的?她若有所期待,早在我刚出生的时候便该好好教导我。”
陈珑听着这话,略扬一扬眉毛,多看了几眼陈玠。
陈玠跪在地上,眼望着陈珣,只留一个侧脸对着她。
陈玠生得肖似许太妃,五官轮廓很好,眉骨高,鼻梁秀挺,鼻头略利,侧脸看时映着光影勾勒出一道线条来。
他说起话来有些急切,条理却还清晰分明,脑子想来也还清楚:“若此事与母妃无关,请兄长看在她已嫁入皇家二十余年的份上,不要叫他因为许家而获罪,若此事与母妃有关,我愿意代母妃受过,无论结果如何,悉数不敢有所怨言。”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进退有度,陈珑点一点头,和一侧站着的皇叔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小子可以啊。
“你也不为许家求情么?”陈珣咳嗽一声,嗓音略低沉沙哑。
陈玠虽跪着,脊背却笔直:“有罪即当罚,许家虽罪不至死,但请兄长务必不要轻轻放过。”
陈珑在一侧恨不得拊掌长叹。
好个阿玠!
先言明了自己的立场,晓得弃车保帅,许家洗不脱便只为母亲求情,最后却还是说了一说许家的事情,明面上说是“不要轻轻放过”,然而前面却还有话,道是“罪不至死”,轻轻巧巧地给许家求了情。
可巧此时,去查验那香囊的回来,春鱼附耳听了,遥遥对陈珑点一点头。
陈珑也点一点头,看向陈深:“皇叔去歇一歇吧,本来是不该将您牵扯进来这些事情里的。”陈深昨晚一夜未睡,排查了一整遍京中的事务,进进出出陆家的商贩小厮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此刻要比坐镇宫中一夜的陈珑更疲惫一些。
他点了头,陈珑便去看向陈珣,正了正神色:“陛下?”
陈珣也正了脸色:“长姐想怎么做?”
“陆昉要拿许家的位子来笼络广平侯,那尽管让他去笼络。只是许家倒了,空出来的可不止一个位子。”陈珑叩一叩杯子:“他要安排人,咱们就不能安排人了吗?我们放任他推举广平侯,可是咱们也要安插咱们自己的人。”
陈珣皱着眉头:“只怕他不答应。”
陈珑瞒了些关于萧珪的事情没说出来,以至于陈珣不敢十足十地信任萧珪,也不能十足十地确定陆昉一定要扶持萧珪。
“这不难办,碧源不是招了她受陆敞的指使吗?你去传召了陆昉来,就问他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摆出体恤、信任臣子的样子。”
陈珑的意思是把这个事儿暗地里翻过篇儿去,拿陆敞的事情要挟陆昉。余下的事情不必她多说,陈珣也必然会明白。
姐弟两个又大体说了说人员安排,说到最后代替萧珪坐上京兆少尹位子的人时,陈珣连否了两个人,最后指一指在地上跪了有一阵子的陈玠:“阿玠怎么样?”
陈珑挑一挑眉,看向跪在地上的陈玠:“阿玠?”
原本在装透明人的陈玠:放过我。
她低眉莞尔:“好了,起来吧,不会怎么样你母妃的。”陈玠长舒一口气儿,要站起来,却跪久了,一个没站稳,又跪下去了。
陈珑便击掌道:“阿玠这是跪下领命了?那就是你了。”
陈玠:?
春鱼端茶进来,顺便过来搀起站不稳的陈玠,在陈珑的授意下扶着陈玠出去了。
陈玠出了门去后,便再也笑不出来了,日光映在他脸上,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却仿佛已经经历过许多沧桑事:“我记得你,你□□鱼,对吧。”
他望向春鱼,依旧是那双狭长的凤眼,依旧是那三分无奈,七分温柔的目光,
没有昏黄的灯光映照他眉眼,他也依旧是极温柔的模样。
“是。”
春鱼听见他在风中轻轻一叹:“谁会记得我呢?”
有风吹过,这声音散在了虚无里。
屋里,陈珑和陈珣说完了事儿,陈珣道:“后宫的事情,麻烦长姐了。”
陈珑颔首:“你放心。”却又似笑非笑地说:“倒是该给你找个皇后了。”陈珣咳嗽一声,耳尖微红。
陈珑心里其实还在担忧陈玠。
她不怕阿玠看不明白,她怕阿玠放不下。
然而天家的亲情,再怎样亲密无异心,也不合适坦诚相对,毫无拘束地说出心里话来。
大约世间人里面,肯对她毫无隐瞒,绝对坦诚的,也只有萧子琛那一个傻子。
陈珑去许太妃宫中的时候,她倒不如宫斗剧里面演的后妃,按品大妆,正儿八经在那等着她问罪。
许太妃打散了头发,素净着一张脸,不带妆,不束发,在镜子前映照着自己的一张脸:“我的碧源死了吗?”
陈珑抬一抬眉眼,等她说话:“明煊啊,你做事可比你母亲仁义得多,手段却远不如她高明,你早就该杀了我了。”陈珑的母亲,亦即昭源皇后安懋生。
她缓缓转过一张脸来,她天生一张艳冠群芳的脸,唇色不点而朱,明艳如一团火,虽已半老,风韵犹存:“我才入宫的时候,倒也承载了许多的信任,可是谁也不料,你父皇他就是个疯子,只有你母亲是他那一剂汤药。”
“陛下漠视我,家族放弃我,你母亲欺压、恐吓我!我想要把玠儿养成这个样子吗?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我的宝儿,他那样聪敏,他比皇帝强得多!”
许太妃撕心裂肺地吼,陈珑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无力,像是听一个人交代临终遗言时候那样无力。
“太妃,我还什么都没问呢。”陈珑叹一口气:“您这些话跟我说,有什么用,我能帮您讨回公道还是怎么样?顶多唏嘘两声罢了。”
她斟酌着语速,字字诛心:“更何况你受的苦难,和阿珣有什么关系?和我的弟弟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争不过我母后,她活着时你是后妃,她死了,你也没有当上继后。”
陈珑可着她的心窝子戳:“是您自己没能耐。”
许太妃冷笑一声:“随你怎么说,随你要怎么做,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陈珑恨不得拎着她的领子,模仿霸总说“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的语气对她吼:“你就是仗着我不舍得动阿玠!”
她咬牙切齿缓了口气儿:“碧源究竟是谁的人?”
“从前是陆家的人。”许太妃咯咯一笑:“后来这深宫里面,和我相与久了,渐渐就成了我的人了。”
陈珑不解,只听许太妃说:“姓陆的当年要和我合作,替我儿子谋帝位,我名门出生,为了我的玠儿,委屈求全和林红袖那个妖女合作,到最后虽被人轻轻巧巧破了局,可我好歹也是陆家人就这么把我丢了,须知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苟活一条命下来!当日是我贪心,我认栽!可是,可是他居然要动我?陆昉那个老东西老谋深算,我的确是玩不过他,可是陆敞那个小疯子,那个和你父亲一样的小疯子……”
许太妃阴狠狠一笑,眉眼舒展开来:“他要害我,害就是了,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自然了,他要我用什么药,我就要用什么药吗?”她抬眸对陈珑阴恻恻地笑:“他要皇帝难受,可我想皇帝死——若非是他吐得快,毒血尽数呕了出来,呵呵……”
陈珑惊出一身冷汗来。
你们打架捅刀子,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
“他让碧源给我那侄女送药,让我帮着布局,那我便再添一剂药量,只动许家有什么意思,皇帝、陆家,统统都给我陪葬罢了。”
陈珑望着她,不说话,最后问:“适才您口口声声说,要替阿玠考虑,怎么,眼下倒是不替阿玠考虑了?”
她慢条斯理地问:“还是觉得,若是这次陛下出了事,他就是新帝;若是不出事儿,许家倒了,他也能更安全些?那阿玠他真的乐意你这样为他筹谋吗?”
他已经长大了,你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把自己和家族、男人捆绑在一起,一生求而不得,一声都是怨恨,可你为什么要拉着他,让他陪你一起终日怨怼不休。
终日郁郁寡欢?
陈珑摔了手里头的茶盏:“打您这段旧日的恩怨里牵扯出的一段故事,我们小辈儿的怎么理得清?你们那一辈的故事,你们自去去理论——父皇与母后共同歇息的陵寝缺个守陵人,劳烦许太妃了。”
她走出许太妃宫里头的时候,只觉得风有点儿凉。
一路漫漫无目的的走,最后在路尽头,望见了绯衣官袍的萧珪,容色略有疲惫,却是面带笑意,目光温柔地望着她:“阿拙?”
陈珑忽然觉得,这条路虽然难走一些,然而若路的尽头是他,那倒也不是很难捱。
她拎起裙摆,一路飞奔过去走到他身前时,却忽然停住了步子,后退一步,与他拉开方寸距离,微微仰起头,对上那双情意缱绻的眼眸:“萧子琛,我要你来拥抱我。”
“我要你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