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是紧接着传出来的。
却只是说长公主和广平侯撕破了脸,话里话外全都是关于局势的,愣是半点儿没传出他们两个之间什么桃色逸闻。
唯一带点儿暧昧颜色的,是陈珑送了章怀一块帕子这事儿。
那帕子因为被章家服侍的人瞧出来是内宫所制的,而章怀又只见了陈珑一个后宫人,故而关于长公主与太医丞之间那些有的没的被传了两句,却也还没有沸沸扬扬闹腾起来就被压下去了。
陈珑听春鱼附耳说起这些关乎自己的流言的时候,浑不在意地瞧着手里的棋子,抬手随意落下:“侍御史们有人弹劾我没有?”
春鱼摇一摇头,忍不住望向对面的萧溪,小姑娘跪坐在塌上,脊背笔直,双肩平展,修长的脖颈微弯,双眼注视着棋盘,她指尖捏着一粒黑子,缓缓抬手又缓缓落下,子落棋盘,有金玉相击声。
陈珑扫一眼局势,匆匆忙忙落下棋子。
耳畔是春鱼的声音:“倒是有弹劾广平侯的,说他失气节,不配任吏部尚书一职,当朝骂了出来,说得广平侯面子上很不好看。”
御史台上下如今一张嘴,除却包括春鱼兄长在内的少数几个御史,其余都是江期的人,江期的人,也就是陆敞、陆昉的人。
“你不必管这事情。”她自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出来,看着春鱼道:“盯着吏部就是,我想知道,吏部如今究竟偏向哪一边儿?”
春鱼又附耳轻轻道:“萧尚书已然病愈,重新上朝了,只是瞧着他如今仿佛有些摇摆不定,要站中立的样子。”
陈珑颔首:“知道了。”
她略一沉吟,忽然问:“我记得如今是江期坐在御史中丞的位子上?”
御史台最高阶的自是御史大夫,然而御史大夫一直常虚位,多由中丞代掌御史台。1
陈珑抿一抿嘴:“叫陛下留着御史大夫的官职,我要用。”
春鱼应了。
她翻转了手,捏出一枚棋子来,扫一眼棋盘上的局势,两个人还僵持着,却已下满了大半棋盘:“阿溪适才还气势汹汹地要给我好看——阿溪倒是很好看,没有别的好看给我看看了?”
萧溪:“珑姐姐不是跟我说手生疏了?”
她是说棋。
陈珑看着她落子,不紧不慢地从棋盘上捏了几枚棋子走。
“确实生疏了。”
原著中的大姐姐的确是学过棋的,然而那一份记忆和眼下的陈珑之间隔了缥缈虚幻的一世,从前擅长的棋仿佛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了。
然而再摸上棋子的时候,却有一种故友阔别已久,某一日重逢,仿佛不过隔了一日再见而已的亲近熟稔。
陈珑是无心喟叹,说出的是有些伤人的话,她出口便后悔,抬头去看。
萧溪并没有恼,她正低眉看着棋盘,眼神专注,捏着棋子,兴致勃勃地要和陈珑对弈。
陈珑便歇一口气,抬眼瞥见桌角儿的书卷,扬声唤道:“春枝,去叫清泽来用膳。”
“珑姐姐今天没事儿忙吗?有空陪我下棋?”萧溪落下一子,再四打量了一番局势,问道。
陈珑摩挲着下巴:“露申和瑞香说,你最近迷上了下棋,还跟我说,再这么下去,不是你要疯魔了,就是她们两个要疯魔了。”
萧溪本来对弈棋只是浅学一二,进来忽然来了兴致,日日拎着棋谱看,还要拉着露申和瑞香两个小丫头陪她一起下。
陈珑当年入学,小丫头们是侍候笔墨的。是以她二人虽不能精通,却也略知一二套路,开始还勉强和萧溪下两盘,后来被拉着一遍遍复盘,都快要走火入魔了。
萧溪脸有些红:“就是下了一两盘而已。”
“一个时辰一两盘?”陈珑笑着落子,却还克制着,不奚落得小姑娘太厉害,免得她丢了学棋的劲头儿。
陈珑下着下着,忽然想起来件事儿:“若说下棋。”
“我是比不过阿珣的。”她微微抬起前额来,眼角掠过萧溪。
小姑娘依旧端正地做着,姿态闲雅,气度端庄,眼眸如一汪春水纯净鲜活,听见她说话时,微微泛起波澜,旋即平静下来,唇角一抹估摸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
“陛下的棋比殿下的还好?”
陈珑点一点头,手头落下一子来:“好好学,什么时候你能下赢我,我喊他来替我扳回一局。”
萧溪莞尔:“我还是先赢了珑姐姐再说吧——”
她落下一子,自己宣判了胜负:“珑姐姐赢了,姐姐谦让我让得好辛苦。”
陈珑拊掌一笑,把手里头的棋子倒回棋篓里:“承让。”
说话间,陈瑶已经过来了。
此刻小姑娘梳着两鬓微蓬的发髻,并不十分板正,倒是显出些小女儿的随性和娇俏来。她依旧是素淡的衣衫,如系统所说的“两颊透出粉红来”的那抹粉红在颊边若隐若现透出了淡淡的一抹,那一双乌溜的杏眼也水润了许多,红血丝淡了些。
观她形容,便可知道她情绪恢复得还好——大约眼前不见,那种亲人离去的直观感觉总会淡上许多。
然而到底是失去了,真真切切的没有了。
看不见,摸不着了。
潜意识里晓得那人已经不在了,纵然能自欺欺人,心里却是填不上的空落落,满满都是让人没法子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的怅然。
“长姐。”
陈瑶进来要行礼,陈珑正吩咐人撤了棋:“不要行礼了。”说着拍一拍身边:“快来坐。”
萧溪站起来,整一整衣袖裙袂,端端正正地行礼道:“臣女萧溪,见过清泽殿下。”
陈珑不及拦,她已行完了一套正儿八经的礼。
陈瑶也不及拦,她尚未坐下,忙起身过来扶萧溪:“姑娘快起来。”
春枝过来捧茶,看两个十五六岁少年老成的小姑娘你扶我我扶你,彼此客客气气温情脉脉的。
她抬头,果然看见陈珑一双无奈的笑眼。
“好了,都来坐下吧。”陈珑看着那棋盘:“这棋局留下,别弄乱了,你们萧姑娘一会儿肯定还要研究。”
陈瑶听了这话,探头过来看:“是长姐和萧姑娘下的棋吗?”
陈珑点一点头:“嗯,介绍个棋友给你认识。”
陈瑶虽则热衷于看志异传奇,写话本子逗乐,但是陈家人对弈棋,是一脉相承的专长。看着最混不吝的陈玠,也是满脑子的棋谱儿,师承柳泽清先生的主儿。
论下棋,陈瑶虽则不算兄弟姐妹们里的佼佼者,然而耳濡目染,也是个棋痴。早些年着迷程度不弱于萧溪,只是如今有了写话本子这一新的寄托,才没那么痴狂了。
“——这是广平侯家的萧丫头。”陈珑指一指萧溪,她说话的时候把“萧”这个音念得有些含糊不清,娓娓道来时候,仿佛在说“小丫头”。
萧溪当着不熟的人,永远是端庄大雅的样子,从来滴水不漏。眼下猝不及防被陈珑接了短,被扣了个“小丫头”的名号儿,也只是瞥一眼陈珑,轻轻扯一扯陈珑的袖子表示不满。她脸上却依旧是那幅稳重的样子,尔后还客客气气地朝陈瑶展眉一笑:“清泽殿下好,殿下若不嫌弃,如珑姐姐一般,呼我‘阿溪’就好。”
陈瑶听了小丫头,便要笑出来。
但因为在较生疏的人面前,登时便想起来要收敛,原本都要咧开了的嘴一抿,化作一个淡淡的矜持的微笑,摆一摆手:“叫我明洛即可。”
陈瑶小字明洛。
陈珑不看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地客套,而是捧着那本《灵狐记》看,还特意在陈瑶面前多晃荡了两下,嘴上则漫不经心地问:“想吃些什么,今日餐后又湃过的甜瓜,是阿瑶你最喜欢的。”
又戳一下陈瑶的头,指尖触过小姑娘柔软光滑的鬓发:“叫她阿瑶也行,阿瑶的小字跟大名儿一样,正儿八经的。”
小姑娘在不熟悉的人面前都晓得要收敛,然而因为都和陈珑亲近,怼起陈珑来都是自然而然张开就来:
“哪里有珑姐姐的俏皮。”
“哪里有长姐的不正经?”
萧溪和陈瑶齐声道。
陈珑无故地搁下书卷,瞥一眼正因为默契而相视一笑的两个小姑娘,随机拎了萧溪过来奚落:“慧慧,你说什么?”
——这是那一日陈珑在广平侯府,随口给萧溪取的小字。
萧溪:“我说我去给拙姐姐看看膳食好了没有。”
陈珑嘴上不饶人的秉性在兄弟姐妹们之间可谓深入人心,她的视线略往陈瑶身上一移,陈瑶当即站起来:“我和阿溪姐姐一起去。”
两个人不等陈珑答话,便一手提起长长的裙摆,一手握住对方递过来的手,匆匆出去了。
陈珑原本就是拿着那话本子充样子给陈瑶看,见陈瑶走了,便搁下手里头的话本子,看着小姑娘们的背影翘了翘嘴角。
春枝过来续了热茶,陈珑漫不经心地问:“外头眼下怎么说我?”
“嗯?”
“外头现下怎么说我和广平侯?”
春枝搁下热茶,看陈珑坐在那儿揉着太阳穴,略有些怯,轻声道:“说您的倒是不多,只是泰半都说广平侯真真儿是‘大异当年’,从前的风骨气节浑然不在,整个儿就是活脱脱一株墙头草。”
陈珑闲敲棋子,示意她继续,春枝却卡了壳儿。
“奴婢也就听说了这么些。”
“居然当真没说有我什么的吗?”
陈珑有些讶异,从来这些事里,牵扯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总得编出来一段儿缠绵悱恻的故事来,再不济也得连载上几期话本子,眼下居然没有人揣摩她和广平侯之间的关系?
是她生得不够美,还是广平侯的姿容不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奇了,真是奇了。
“是说了一些,关于您和章太医丞的事情,不过翻了两朵浪花,便盖过去了。”
名声依旧干干净净的陈珑略一沉吟,想起个人来。
“我的名节重要,还是你的手重要?”
“您的名节重要。”
她弯着眼笑了,手里头的棋子铿然落下:“哦,原来是早就谋划好了,做得这样干净,还要跟我装作临时起意。”
“就是为了占我便宜才来那一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