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这一次来已是八月初,陈珑顶着新画就的妆容送他走时还不忘嘱咐:“我中秋宫宴之前便回去了,不必再如此劳累地跑来跑去了。”
萧珪微笑:“来此地是不累的,只有离开时觉得累。”
陈珑弯着眉眼看他,忽然想起陈珊捎带来的那句话——“近来天气清朗,一片晴好,家中的鼠辈快要清剿殆尽,有一只狸花猫儿也养得很胖了,肥嘟嘟的在家里等着人抱,待长公主殿下归来,大约可以入府一观了”。
她于是张开手臂抱一抱他:“我等着回去抱那只肥嘟嘟的狸花猫儿。”
萧珪便也回抱她:“狸花猫儿也等着你回去抱。”
两个人依依惜别,陈珑转身撞上廊下探头的萧溪和偷看得正大光明的元明。
她无奈叹一口气儿:“师太,能不能有点出家人的样子,不要教坏小孩子。”元明握着卷佛经过来,萧溪跟在元明身后。
“出家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非礼勿视啊。”
“你们之间交际,是‘非礼’吗?都是体面人,不至于吧。”元明轻轻一笑,拿佛经敲了下陈珑的头:“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转头看向乖巧地跟在她身后的萧溪,不经意便放柔了声音:“小丫头,你昨日不是要跟元知师父学煮茶吗?我跟他说了,他答应教你,去吧。”
陈珑看着她对萧溪的神态:“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元明瞥她一眼。
“怎么你对别人就人模人样,对我就横眉怒目的?”
元明笑了笑:“这个小丫头站在那儿讨人喜欢的不得了,我横眉怒目不起来。”
陈珑:可不是吗,人家头顶上那么大个女主光环在那儿闪着光呢。
她心里先划过了这么个念头,旋即回过味儿来:“不是,你等等,什么玩意儿,你在内涵我?”
元明款步进了厢房坐定,和陈珑相对而坐,看着她严妆华服,云鬓高耸,啧啧一叹。
“那药方我看过了。”
陈珑喝一口茶水,听她继续道:“是淡化疤痕的药,能叫伤疤颜色变淡一些。不过如果是太大的伤口的话,作用不大,你这种猫儿挠的小伤口,用了能好个差不多。”
她说着托起陈珑的手,看着那两道伤疤,微微凝眉:“这伤口……”
元明略一沉吟,递来一个香包:“你闻一闻,那猫儿身上是不是这个味道?”
陈珑微微低眉,嗅了嗅:“是。”
元明道:“那便是你大师姐调和的药了。”
“我母亲?”
元明点一点头:“大师姐是个风雅人,钟爱梅花,泡茶是用梅花雪水,沐浴是自己调剂了的梅花香膏——此之外,凡她制的药,无论是治什么的,总要想法子加些梅花香。”
她说着一蹙眉:“这还是大师姐宫外时候的婢女告诉我的,怎么,她入宫之外就转了性子吗?你到底养在她膝下十几年,从未闻过这味道?”
陈珑抿一抿唇,竭力回忆,最后摇一摇头。
她的记忆里,有薰衣裳的香,母亲的脂粉香,先帝留下的龙涎香,还有大殿里幽幽燃着的清冽香气,以及她腰间,母亲悬挂的薄荷艾草香。
却独独缺了一味梅花香。
“若非你说,我真不知道,我母亲是喜欢梅花的。”
陈珑微微蹙眉:“她服饰器物一应花样多用龙凤牡丹,再就是祥云,我从未见过梅花。”
元明皱眉:“转性也不必转得这么剧烈吧?”
“师父作古已久,大师姐从前的喜好,我也不过是听人扯过几句,因为这一位大师姐从来是众人口中惊才绝艳的人物,才记了两句,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你不如去问一问章随。”
她沉吟道:“若是用的大师姐调得方子,又怎么会和你说的那个许美人扯上关系呢?”
陈珑也不解。
元明给她斟一口茶,抬手摸上她的手腕:“还好你接触的时日不多,身体尚未大碍——总之那猫必然有问题,事情查清楚之前,你先不要碰它了,我过几日依旧要外出,会借机去找一找从前侍候大师姐的人。”
她顿一顿,又道:“这几日我想给你熬一味凝神静心的药喝着。”
陈珑点头,却依旧是凝眉不语。
陈珑坐在那里沉思片刻,萧溪和春鱼一人捧了几个茶具进来。
“珑姐姐!”萧溪喊。
她走过来坐下,衣袖间有茶香。
萧溪道:“我向那位元知师傅学了煮茶的新技艺,我煮给你和春鱼姐姐尝一尝。”
陈珑点一点头,春鱼便起身去焚香。
萧溪一边摆设茶具,一边和她闲聊道:“适才在大殿里,隐约瞧见了一个颇熟悉的身影,却总也想不起来是谁了。”
她说话间已经摆设好一切,陈珑便敛衣正色,端正跪坐好,看她煮茶。
厢房外细雨绵绵,厢房里茶香袅袅。
一切静谧而富有禅意。
却有风动,吹出一派肃杀意味来。
自这一日的谈话过后,转眼已过了数日。
陈珑预备着要离了永明寺,已遣人收拾好了东西。
元明给她熬煮的药剂分外管用,这一日夜色深深时候,她依旧睡不安稳,索性披衣起身,念叨几句梵音静心。
窗外突兀地刮起风来,八月里有秋老虎,天气比七月末燥热了许些,陈珑怯热,让人给她留了半扇窗。
风从窗口吹拂进来,万竿竹林连成一顷碧涛,风吹过,波涛涌动,万叶有声。
陈珑桌上有新临的字帖,她起身去拿镇纸压上,身后有推门的声音。
她回身去看,是提着灯笼的春鱼:“咦,殿下也还没有睡吗?萧姑娘也还醒着,说终于要回去了,睡不着。”
陈珑点一点头:“起风了。”
春鱼抬手要关上窗:“是,看着是要下雨了。”陈珑往外一看,果然夜色漆黑如墨,浓厚而深沉。
她心里漏跳一拍,想起一句话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
一阵风挟着雨吹进来,浇灭了春鱼手里头的灯笼,也吹熄了陈珑摆在案上的灯。
春鱼抬手匆匆关上窗,耳畔是轰然而至的雨声,敲打在窗上,夹杂着惊雷闪电,遽然而至。
——已是八月里了,却还有这样的大雨。
屋里漆黑一片,春鱼向陈珑的位置望去:“殿下歇息…殿下?”
“殿下!”
一道电光闪过,短暂地照彻天地。
春鱼手里面的灯笼坠落在地,陈珑无奈叹息,却被人死死捏住肩膀,冰冷而锋利的刀刃抵在她喉头,有温热的气息吹过她耳畔。
关于前世的记忆苏醒了那么一星半点。
——依稀是她被人掐着脖颈闷入水中,然后水淋淋地被拎了出来,又依稀是她自楼台坠落,瘦弱的手臂折断在尘埃里。
陈珑脊骨生寒。
电光偶尔划过天际,照亮陆敞近乎妖媚的一张脸——一双狭长的凤眼,和眼角那一粒血红的泪痣。
“长公主殿下安——”薄薄的刀刃贴着脖颈,稍稍用力便能割断陈珑的喉咙,他的声音如鬼魅低语,嘶哑而低沉,尾音带颤——他不是在恐惧,是兴奋。冰凉的手指掠过陈珑的脖颈,她轻轻颤一下:“你要做什么?”
“殿下久居佛寺,不知道对世事知道多少?”
“比如你已然不是世子的事情么?”陈珑陷在关于前世的回忆里,忍不住说话带刺。
陆敞的手指依旧在她脖颈间游走,陈珑尽力稳住语调,缓和了语气:“陆敞,你究竟要做什么?”
“殿下还和我提世子之位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和萧珪一步一步,算计谋划,夺了我的世子之位吗?殿下怎么好意思提的呢?”陆敞手头猝然发力,陈珑一瞬窒息,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声瓢泼,有湿热的晚风携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涌入鼻腔。
春鱼看着面色逐渐发青的陈珑,失声道:“长公主殿下!”
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至,是萧溪:“珑姐姐——”
陆敞的声音冷淡至极,他在她耳畔轻吁一口气,瘦骨伶仃的手指抵上陈珑的唇畔,做噤声状:“不要出声,不然我就割断殿下的喉咙。”
再多的才智在刀刃面前也是徒劳,陈珑被扼住喉咙,无力挣扎,只能任那掐住她脖颈的手指寸寸收紧。
那只掐着她喉颈的手缓缓收紧,力道也缓缓加大,仿佛下一瞬就要掐断她的脖颈:“长公主殿下想活着吗?”
匕首稍离开了陈珑的脖颈几分,陆敞握着匕首的手下滑,冰凉的手指轻轻扯一扯她的衣领,将领口扯开了寸许,有风吹拂过锁骨,陈珑几乎要作呕,只觉彻骨的森寒。
陈珑只听见耳畔那声音轻轻问:“不如这样,你召我做了驸马,换回我的世子之位——我饶你一命,如何?”
陈珑被死死掐着,自喉间溢出破碎的声音,她几乎是生理反应一般的嫌恶:“陆敞,你不…不如就地杀了我…不要在这里恶心我。”
“是你父亲…你父亲,他叫你丢了你的世子之位!”陈珑在昏昏沉沉中寻到一分清醒,她挣扎着道。
这一句话仿佛戳中了陆敞内心见不得人的某一处阴影,她的眼眸在陈珑望不见的地方泛红,他踉跄丢了手里的匕首,死死掐住陈珑的脖颈。
陈珑看不见他,只听得见他在自己耳畔嘶吼。
“那是我的世子之位!”
“那是我母亲拿命给我换来的世子之位!”
陈珑费力地抬手向春鱼和萧溪示意,萧溪匆忙跑出去叫人,春鱼扑过来要捡那匕首。
陈珑只听得轰然一声响,是春鱼被踢倒在地的声音。
陆敞抬脚,踩在那匕首上。
掐着陈珑的那双手越来越紧,天光晦暗不清,世事喧嚣吵闹。
陈珑濒临绝望。
“有一只狸花猫儿也养得很胖了,肥嘟嘟的在家里等着人抱。”
——真可惜啊,抱不到那只肥嘟嘟的狸花猫了。
他还在,等我啊。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陈珑在昏迷前瞥见了一抹青衫。
随后映着闪电的剑影一闪而过,划向身后人的手臂,鲜血滚烫,迸溅了陈珑半张脸。
陆敞吃痛,下意识地收回手臂,下一瞬,一柄长剑贯/穿过他的肩头,将他刺伤在原地,动弹不得。
适才被他踢倒的春鱼扶着桌案站起身来,轻咳一声,跌跌撞撞地拾起匕首走过来,将刀刃抵在陆敞的喉间:“别动。”
陈珑已经没有了力气,身后陡然没有人支撑,她身子一软,倒在了来人的怀里。
“陈珑——”
尾音带颤的一声轻喝唤回她三分清明,这一声呼唤让陈珑无意识地攥住眼前人的袖衫。
她听见眼前的人缓了一口气:“阿拙。”
她被伤了喉咙,声音嘶哑,低低而委屈地唤:“萧子琛。”
“萧子琛在这里,别怕。”
依旧是那个声音,低沉而坚定:“有我在,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