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冉。”
“谢冉、谢冉、谢冉……”
蒙忌看着此刻正堂而皇之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子,每念一次她的名字,长指就在桌面上狠敲一下,最后,漫长的无声里,他忽然笑了。
——“你还真敢来。”
反观一身宫女打扮,生生将一次例行的奉茶演变成一场‘行刺’的女子,她的眼里也有许多无可奈何。
——没办法,诚如云渊清所想,若要顺利潜入南诏帝宫来到蒙忌面前,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是乔装成他们一早安插在南诏宫中的眼线宫女,借着入殿奉茶的机会,在靠近蒙忌身边时快准狠的以一柄短匕暗暗抵住他的命门,先让他将满殿人遣出去,然后再说后话。
她能感觉到当自己卸下糊了满脸的人皮面具站在他眼前时,就那一瞬间,蒙忌眼中隐藏下去的睚眦。
不过此刻,谢冉看着金光闪闪的殿堂中,高坐在上的那个好久不见、却在近来一段时间里经常光顾于自己梦境之中的男人,原本想好的开场就这么卡在那儿了。一时之间,她忽然有些拿不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或者说是身份,来面对蒙忌了。
蒙忌这个人,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不怎么正经的角色,但却实打实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王者之风。可是或许是因为自小就在帝王眼前撒泼打滚着一路长大的缘故,王者之风对她来说,却又从来都是敬佩多于威压,平常多于异常的。是以过去的几次交锋中,他们之间便定下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基调,敌友身份之外,更有着超然于世的默契。
有时候想想,明明是件很诡异的事,可她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
“你都把我逼到这步了,我还有啥不敢来的?”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走平常心的套路,哼笑一声接着道:“反正我就只有这一条命,不来早晚是个死,来了,好歹还能期盼一下你心底的恻隐。”
蒙忌就笑了,他问:“我逼的是你吗?呵……我怎么记得自己要的是杨家的天下呢?”
谢冉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用‘朕’这个字眼,不错。
她紧盯着他,眼里没什么可辨的情绪,想了想,忽然问:“这是报复吗?”
蒙忌十分坦荡的点头:“猜对了。”
她极尽不屑的冷哼一声,跟着问:“你还要不要脸?”
龙椅上原还风雨不动的男子眸光一厉,咬牙挤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个东西。”谢冉瞪着眼珠子,一字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脑质问了出来:“你妹妹现在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她到底还有极大的可能是活着呢——就活在杨氏为帝的王土之上,你不是聪明吗?你要但凡还在乎她的死活,难道不是应该在此事出来之后,首先与我大乂沟通,保下她的平安吗?你在这个时候勾搭着四方诸国演绎出这么场大戏来,如若当庭找到了她,那你这不是逼着我君恼羞成怒,置你亲生妹妹于死地又是什么?”
蒙忌安静的听她说完,俊朗无方的眼中敛藏起每一点象征暴怒的星火,等寂静再一次铺满大殿后,方才平平淡淡的启口,声调不高,语气里却是带着极深的讽刺:“你还好意思说我?”
他觉得谢冉这是在无理取闹了。
可是谢冉却理直气壮的很,她站的累了,甚至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径直拖了张椅子来坐下,过往从未见过这种情况的天册帝唇角不自觉的抽了抽,下一刻就听她慷慨激昂的继续言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游说诸国合纵,绝非一日之功。你老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我也不是这一回才知道,不过过去,我总还觉得你一百个狠、一千个毒,终究还有守信这一点可敬,然现在看来,即便在两国修盟之时,你背地里做了这多少事可想而知,这一回和昌公主出事,不过是给了你一个发难的机会。说不得那些个兄妹情深也都是假的,你巴不得早有这么个送上门的机会呢吧?”
预想中的愤怒没有出现,当平静的声音再一次从自己的口中流淌而出时,蒙忌自己也有些意外。
他死死的看着谢冉,只问了一句:“当时我送她和亲,你承诺过我的事,你都忘了吧?”
谢冉的眸光可察的微微一顿。
心里涌上些不舒服,可她深知自己此刻绝对不能后退,否则便会是一溃千里。于是咬紧牙关,她道:“我答应过你和亲修盟,两国相安。如今背誓违信再起祸端的人也不是我!”
其实,这也是实话。
蒙忌一笑,目光不经意的往旁侧一扫,露出与生俱来的霸道邪气,道:“呵,抱歉,或许我该说,你若是早告诉我两国相安的代价是我妹妹的一条命,那我宁愿倾其所有跟你战到底!”
“蒙忌!”最后半句话狠狠的触动了她的神经,战场行走了这么久,她始终做不到对生死麻木,自然更不能理解,为何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能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将别人的性命抛弃。她眼里涌现出无尽的沉重:“你太任性了!”
蒙忌冷笑一声。
“你觉得这叫任性?我不管你们大乂的君风臣道,我只信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我蒙忌若是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又凭什么治理一个国家?”他落掌拍案,缓缓起身俯视着她,“谢冉,是你大乂对不起我南诏,总不能天下好处都让你一家占尽,而我就只有受气的份儿罢?”
谢冉怒极反笑,若非坚守的理智告诫自己要冷静,她或许真就要在别人的地面上不管不顾的直抒自己心头的痛恨了。
她也站起来,连连反问:“天下好处?你以为崇王云昭明是什么人?你以为下旨族灭云家,就是我君乐见的吗?你自己也是一国之君,易地而处,倘若今天是霍其琛通敌谋反,暗投我大乂,难不成你就会看在君臣挚友的情分上赦免他的罪过吗?”
蒙忌眸中几番明灭,望着她并无回答。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和昌公主和亲之时,崇王还是崇王,依旧还是帝王的总角之交,云府也还是我大乂屈指可数的显贵家门,是你说不要你妹妹嫁入帝王家屈居妾妃的,放眼当时,你自己也都承认没有比崇王府更合适的选择。至于后事如何演变,是你我人力能算得到的吗?”
他承认,她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都很有道理。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妹妹丢了,小外甥还没见过面,也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他不能怨恨自己,因为他还有一个国家要治理,所以他只能把所有仇恨都倾注在她的国家、她的君王身上。
漫长的无言之后,他轻声一笑,问:“谢冉,如果这天下所有事都能依从道理对错来解决,你觉得世间还会有冲突吗?”
他说:“没有冲突,岂不是人人皆佛了?”
谢冉没有答话。
因为他说的也是事实。人非木石,这也就注定了在对与错之外,还要受情感二字的左右。
“我此来只有一句话问你,”整理了一下心情,她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昂首正视着他问道:“你是想要蒙蕴汝与云承平安无事,还是,你想让霍其琛与我拼个同归于尽?”
前线的情势,她不说,他自然也明白。
惨胜与惨败之间,终究还有胜败之别。可胜与败之前,却又无一不得扣一个惨字的评断。
蒙忌无言的看了她半晌,终于道:“死有什么意思。”
谢冉心头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们这些做皇帝的是说不出什么折脸面的话的,是以这样一个答案,已经让她很满意了。
“那就退兵罢。”她说,跟着不等蒙忌说话,便直接道:“我君不会给你任何好处,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许诺——”
她说:“你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活见人死见尸,你妹妹外甥的下落我一定给你个分明。只要他们活着,我就给你送到太和城来。”
“倘若……?”
她寞然而短促的一笑,立时说道:“倘若他们中有一人身死往生,你再如何,我都接招。”
有时候蒙忌想起谢冉时也会想,杨衍有这样一位将军,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呵……谢冉……”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倾身低首贴近她耳边,一字一字说道:“你听好了,我给你一年,一年之后倘若这‘倘若’二字成真,则毋宁倾全国之力,也要搅得你边境不安、举国动荡。”
谢冉瞳孔一缩,随即就见他退开半步,唇边勾起森幽的笑意,对自己道:“但愿经过这一回后,你能对我南诏的能耐,有一个新的认识。”
她心说,也是已经认识大发了。
谢冉恶狠狠的与蒙忌别了之后,出宫的路倒还是很顺利的,在皇城外接上等在那儿的青丘之后,便打算趁着夜色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地盘才是正道。然而驾马行出去不过五十里,便遇上了一行绝顶高手的偷袭。粗粗算来也有十三四人,一个个出手极为干脆,但眼看着是有顾及不敢取她们性命的,是以谢冉虽未带兵刃,但招架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只是青丘这些年不过学会了些拳脚皮毛,一招半式还能顶下来,可再多却也没有了。于是谢冉一面迎敌,一面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她,等杀完了第六个人之后,自己右胳膊上也被刮了条口子。好在她的身手到底比这起子刺客游刃许多,那伤口倒也不深,只是这么一打岔,防守上便缺了个口子,等她意识到被逼急了的对方一柄利器直朝自己心口而来时,无计可施之下,她已经做好了生生以空手挡下这一击的准备。
可是预料中的剧痛与鲜血一样未到,黑夜深沉中,神兵天降。
等到一场风波结束之后,青丘一面急切的给她包扎伤口,一面也对适才在关键时刻解了她们危局、却又转眼消失的人十分好奇,不由问道:“刚刚救我们的是什么人?”
谢冉没什么好气儿,只道:“没见裹得跟只蚕蛹似的么?我怎么知道!”
青丘看着那样,没绷住,一下子就笑了,“你可真成!难不成人家比你厉害,这也够你生气的?”
谢冉很想跟她解释,自己真不是为这个原因置气,可是到底也没说什么。
她看了看青丘,问:“没伤着罢?”
青丘看着她胳膊上那道伤有些不好意思,“手腕扭了下子,无妨。”
谢冉点点头,“那就好,接着赶路,尽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