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坤德宫。
妆台之前，谢弗褪了装饰，松松将长发挽起，嗅着殿中轻柔的安神香气，微微揉着额角。苏音走进殿中，默默挥退了左右，自己上前为她按揉起来。
苏音手法轻柔，声色亦是温和：“殿下，大长公主派人过来传话，说是明日会带清平公主进宫，奴婢已经嘱咐下头去准备了，您可有什么吩咐？”
闻言，谢弗微闭的眼眸淡淡掀开，想了想，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问：“第几回了？”
苏音似乎对此早有所料，旋即便回道：“第三回了。”说着，她也有些无奈的低低一叹，“看来郡主还跟皇上呕着气呢，心结一日解不开，都得继续麻烦大长公主。”
谢弗无言一笑。
她又何尝不明白，谢冉呕着气的并非只有皇上一人，否则即便不愿意见到皇上，凭她的性子，进得宫来，在坤德宫随便寻个偏殿一躲，便是皇上到了，谁又能弄得她出来？八壹中文網
半晌，她摇了摇头，向苏音问道：“皇上今夜是宿在萧氏那儿了？”
苏音回道：“皇上在满月台用过晚膳，倒是没指妃嫔侍寝，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呢。”
谢弗沉吟片刻，苏音心头忖度着，试探问道：“殿下，大长公主进宫之事每每都是直接来报中宫的，皇上那儿恐还不知，要不要奴婢走一趟满月台？”
谢弗摇了摇头：“罢了，大长公主也不是明日一早就到，你记着些，明日早朝之前派人去跟方迟说一句，让他在皇上跟前告诉一声便是了。”
苏音拜应：“诺。”
第二日一早，众妃嫔前来中宫请安，至于散场时，谢弗有意将凌楉留了下来。
待一众脂粉香气散尽，凌楉在前一拜，道：“殿下有何吩咐？”
谢弗将她叫起，意有所指道：“一会子大长公主领清平公主进宫，这会儿时候左右无事，你陪本宫在这儿说说话。”
听了这话，凌楉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由目露感激之色，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诺。”
一时大长公主未到，两人便坐在那儿说话。凌楉年初时晋位婕妤，如今后宫几个新宠，萧氏、郑氏等几个里，论风头，却总是没人及得过她。只是越是如此，谢弗对她便越是不放心。
“听说自晋位以来，你与诸宫间相处越发不对付了？昨日在望仙楼附近遇见兰陵娘子，还给了人家好大的脸色瞧，可有此事？”
闻言，凌楉凝眉一忖，半晌，仍是起身正经问道：“凌楉敢问，此间是皇后殿下掌管后宫，欲行管教，还是表姐在上朝妹妹问话？”
谢弗微一挑眉，手里茶盏一撂，道：“怎么，问话人身份有异，你这答案也跟着三变两变是如何？”
凌楉却道：“自然无异，却有深浅。”
谢弗哼笑一声。
片刻，她沉沉启口，耐尽了性子道：“阿楉，如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在这紫寰宫中，表姐既正位中宫，便不会有偏私之处。你这性情我说了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是没出什么事，往后若一个不小心真有什么，那到时候纵使表姐私心想护你，上有皇上，下有诸妃，多少双眼睛看看着，我也是有心无力。”叹了口气，她接着道：“你与萧氏是同年进宫，又是同岁，就算隔着家门旧事做不得姐妹，也不必见了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更何况如今兰陵风头正盛，皇上那儿也看得出是有意抬举她的，你给我收敛点，莫要惹事。”
凌楉自小与谢家诸子女亲近，为人又是个黑白分明的性子，为着谢萧两家的旧仇，谢弗也是不指望她能同萧雪雎彼此和睦，但如今这种情况，仍是太过了。
可凌楉听罢，却是梗直了脖子，一笑道：“您博学广知，难道还不晓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么？我这脾气改起来估摸着有些费劲，况且当初……”说话间，她目露一缕深意，幽幽间隐下了些什么：“凌楉本非选秀入宫，当初拜望昭庆宫时得遇天子纯属侥幸，陛下看上我什么，表姐您还不知道么？”
此话一出，谢弗赫然一惊。
两人默然对视了半晌，相较于谢弗眼中诧然惊惧，凌楉却是坦然许多，只是眼里的讽刺愈盛，让人看着实在难以心安。
许久之后，终究是凌楉恭敬一拜，又慰了一句：“您也宽心，这段日子风向飘摇不稳，楉虽不敏，但也知道个中牵涉，在诸事未定之前，小妹会尽力收敛一二，争取不给表姐找乱子。”
左一个‘尽力’，右一个‘争取’，谢弗听得只想笑，可这些跟她之前的那番话相比，却也不算什么了。
这时候，宫婢进来禀道：“殿下，大长公主到了。”
谢弗敛了敛心绪，颔首示意将人请进来，回头又对凌楉嘱咐了一句：“等会见了容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有个掂量，否则这样的事，往后就没有第二次了！”
凌楉此间有些心绪不宁，听了这话，眸光一深，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牵着小公主进来，先是国礼一拜：“请皇后殿下金安。”
“姑母快快起来，”谢弗亲自过去相扶，拉着大长公主的手便道：“咱们一家人见面，不必这些虚礼。”
自太皇太后走了之后，大长公主到如今也是难得有了些笑模样，回握了握谢弗的手，转眼看到凌楉，淡笑道：“哟，今日阿楉也在？”
凌楉闻言近前，拜道：“臣妾恭请大长公主金安，大长公主长乐无极！”
大长公主点点头，道：“起来罢，没听你表姐才说的，一家人，不必虚礼。”
凌楉一笑，恭然未语。
“容儿……”说话间，大长公主将小公主拉过来，指了指皇后道：“容儿乖，看看这是谁？……快行礼叫人了！”
小公主人虽小，记性却大，仰着头辛苦的看了看谢弗，跟着脆生生的一拜：“容儿给母后请安……”
“哎！好孩子，”谢弗很是欢喜，将小公主抱起来，道：“快过来给母后看看，是不是又长胖了？”
谁知小丫头一听这话，立时挥着小拳头道：“我不胖，阿娘说，胖了就成小包子了，不招人爱的，容儿一点也不胖的！”
众人听着这孩子话，一时笑作一团，半晌，谢弗道：“听你娘胡扯，她才是包子，小怂包！母后教你，记住没有？你阿娘再说你胖，你就给她说回去，就叫她小怂包！”
小丫头用力想了想，随即使劲点点头：“嗯嗯！小怂包，小怂包……容儿记下啦！”
大长公主便笑：“弗儿也是的，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总是遇上那个祖宗就露了形，这话说的，可是给孩子笑话！”
谢弗一笑，说话引着小丫头去看凌楉，道：“容儿……容儿来，看看这个漂亮阿姨，认不认得？”
凌楉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小心翼翼的，闻言缓步近前，似乎生怕吓到小丫头似的：“容儿，认不认得我是谁呀？”
小丫头仔仔细细的看了她半晌，回头扒着谢弗肩头，轻声说道：“……这个姨姨生得有点像阿娘诶！”
室中寂静，她这一句话，身边的三个大人都听得清明。
谢弗怔了怔，随之一笑，对大长公主道：“到底是小孩子，眼睛里纯净着呢，姑母您瞧，就阿楉跟嗽玉这么点连相之处，她都能给看出来，可是了不起！”
大长公主不知想到什么，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道：“对么，小孩子呀，看东西可毒着呢！”
凌楉此刻狠狠吸了一口气，上前拉上小丫头的小手，道：“容儿，我是你凌楉阿姨，是你阿娘的妹妹，是你生……”
“——咳！”
凌楉话未完，却是被谢弗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抬头对上皇后的目光，心底却是坦然至极。
“皇上驾到……”
外头一声通报响起，倒是打破了殿内紧张氛围，待杨衍入内，众人行过礼，他便对大长公主道：“姑母一大早过来，路上劳累了罢？”
大长公主闻言索性道：“说的是呢，这马车咣当了一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受得了？偏嗽玉那丫头是盏不省油的灯，熬了我这么几回还不够，看着倒是想躲一辈子清闲去呢！我倒要看看，来日我与你姑父回了武陵，你岳母那里事多，她还找谁给她跑腿去！”
话音落地，杨衍还没说什么，小公主不知何时蹭回到大长公主跟前了，扯了扯大长公主的衣摆就问：“姑祖母姑祖母……什么是‘不省油的灯’啊？”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又是一片笑声。杨衍躬身将女儿抱起来，笑道：“小清平，父皇告诉你什么是不省油的灯，你阿娘的小字就叫不省油的灯，以后回去了，她要是不给你饭吃，你就这么叫她，知不知道？”
小丫头听了，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念：“哦……‘不、省、油、的、灯’……诶！五个字呢！阿娘好厉害！”
这话可是将殿中的欢喜气氛推到了顶，大长公主随手往小丫头脸颊上一戳，爱道：“……这孩子！”
这时，杨衍方才看到凌楉在这儿，“诶，婕妤也在这儿？”
凌楉闻言近前，拜了一拜道：“早上来请安，陪皇后殿下说说话，也有心见一见小公主。”说着，她看着小公主，脸上笑意微微，眼中却是一层深意：“公主年纪虽小，但模样胚子已经成形了，一看便知是端庄美人，同她母亲一个样，往后还不定要如何声名远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