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最后谢弗也再三留人,谢冉还是未曾动摇出宫回府的意思。黄昏时回到定元王府,闻夫人已经亲自下厨备好了一桌饭菜,也不知怎么的,在寿阳庭看到那一案家常菜色的时候,她才在坤德宫红了一通儿的眼睛便又有了些酸胀的感觉。
“瞧你,吃得这么急做什么?又没人敢抢你的!”
一时入了席,闻夫人看着她狼吞虎咽的跟那儿吃着,又好笑又无奈,连连嘱咐着不够,又张罗着给她身边的青裙青笋递眼色,叫两个丫头拦着点,生怕这么吃法儿她再将肠胃给吃出毛病来。
那头的闻呇看着她那副样子,又听着祖母这话,不由也笑着趣道:“可不是,弄得跟灾民似的!”
闻夫人作势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吧,没大没小的!”
闻呇佯作委屈,转头跟身边的小公主做了鬼脸,逗得小丫头咯咯咯的一通笑。
谢冉扒拉进最后一口饭,还不忘抽空斜楞儿子一眼,喝了口水顺气,这才笑嘻嘻的对婆婆道:“军中淡饭粗做,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阿母的手艺好,我真有福气!”
闻夫人那头笑着,闻呇便对谢冉道:“诶,给你说,其实我阿娘手艺也挺好,我就很喜欢她做的桂花桃浆、桂花藕还有桂花鸭什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么有福气呢?”
谢冉挑眉板着笑意,似乎很是想了想,这才道:“嗯……明年吧!今年来不及收丹桂,往后清闲了,你娘就天天在家相夫教子杀鸡炖鸭,变着法儿的给你和妹妹做好吃的,好不好?”
“好呀好呀!说话可算数哦?”闻呇乐了,回头对那头在姑姑怀里啃鸡腿的妹妹道:“容儿,听到了没?明年帮哥哥记着,开了春便将内院的厨子撤了,往后一日三餐外加宵夜点心,都有阿娘一手包办了,开不开心?”
小丫头一听,眼睛一亮,豪气的冲她哥哥伸出来了两只油乎乎的小爪子,道:“那我要吃蟹黄小肉包!顿顿都吃!一顿吃一百个!”
闻呇被吓了一跳,未及说话,便听谢冉道:“一顿一百个?你咋不直接说你想累死你娘呢?”
阁中一时嬉笑声不断,转眼膳食用罢,闻夫人便对闻呇道:“好了,呇儿,先带着容儿出去玩吧,祖母同你娘说几句话。”
闻呇着捉着小丫头的手给她擦洗,闻言转头一笑,道了声:“孙儿领命!”随即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妹妹,将下丫头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边往外走便道:“走,小容儿,哥哥带你去玩樗蒲……”
“哥哥,什么是樗蒲呀……”
女儿嫩嫩的声音渐渐消失,谢冉听着,倒是有些意外。
“樗蒲?”她笑道:“我都不会,他竟然还有这个兴趣?”
闻夫人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同纵横之道也都差不多,都是算来算去的把戏,过去我不大喜欢他玩这些,他倒是爱自己琢磨,久而久之我也就不管了,孩子么,随他罢了。”说着,她将目光落在谢冉身上,眼里的不放心这时方才渐渐显现了出来:“叫人不放心的倒是你这个孩子。出去这么一趟,憔悴了这么多,好像大了几岁似的!”
大了不正好懂事了么?谢冉心虚道:“……有什么不好么?”
闻夫人便道:“我是说你老呢。”
“哦……”
她恍然。
想了想,点点头:“那是挺不好的。……嘻嘻,不过我人都嫁了,就算是老了丑了,他也只能认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闻夫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直说她心大,片刻后收敛笑意,平和着语气问道:“之前进宫去,已经见过皇后了?此间心里是舒服了些,还是更难受了?”
闻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半晌,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谢冉目光远投,怅怅道:“适才回府时,车驾驶到乌衣巷,我在车里就开始哆嗦。”
就好像离家越近,距离撕开粉饰太平的表象也就越近。
而她,明明也是悲伤过了的,却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在怕什么。
忽然间,闻夫人的声音从旁传来,却是说道:“你父亲……是个英雄。”
谢冉微微一愣,反应过来,想着过去,忽然浅浅一笑。
“爹爹过去从不以英雄自居,阿娘也说,爹爹算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二流人物,但与英雄相比……总还是差了那么一截的。”她说着,眸光却坚定起来:“可对我来说,他就是神一样的人物。”
闻夫人略一顿,随即却也颔首。
“百姓心里,也是如此。”
她说:“谢公在宫中大势定下之后离去,虽于中程薨逝,但这辈子总算少有遗憾。……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是十全十美的呢?有点子遗憾,这才是人呐。”
谢冉默然不语。
道理如是,可是父亲的遗憾……她心里实在很难过去。
闻夫人看着她的神色,想了想,继续道:“光武昭公若是在天有灵,也定当不会计较这一点憾事的。毕竟这红尘俗世一撒手,往后若真有那安身之地,在那里,公自当与明威侯父子重逢了。反之若无,则人死如灯灭,一切的烦恼悔憾皆已烟消云散,便更没有什么好介怀的了。”
谢冉的眸光随着这番话有了不小的变化。
“您这番话,倒真是醍醐灌顶……”她缓缓言道,最后点了点头:“思来可不正是如此……人世之后若真有神魂不灭,父亲与哥哥……应该正在对坐手谈吧……”
心头蓦然描绘起那样一副画面,不觉之间,她唇边便晕开一抹笑意。
转头看向闻夫人,她郑重道:“阿母,多谢您。”
夫人抚了抚她的头发,不放心道:“本以为你这孩子是见惯了生死的,对这些也当多开释些,谁曾想,你这么个人,却还怀着这么一腔柔软心肠,真叫人担心呢……”
第二日一早,圣驾出城迎紫宸上将领军凯旋,一路荣光相候,满城欢呼。闻玄看着这样的场面,面上还挂着毫无破绽的浅笑,可心底去有一种出离于外的漠然之感。
就好像这所有的迎来欢呼,都与他毫无关联似的。
“紫宸上将,此番一个半政权入手,功劳越立越大,朕都不知该赏你些什么了。”
清明殿中,暌违多时再与杨衍相见,看着君上那微透着警惕之感的目光,他只觉得距离经年以前,自己与杨衍的关系又远了许多。
倒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他抱了抱拳,道:“陛下言重了。在其位谋其政,打打杀杀是臣分内之事,做得好份属应当,哪一日若做不好了,才是罪该万死。”
“上将这样想是你的好处,可朕若是也这么想,那就是昏君了。”杨衍目色一深,顿了顿,道:“加封上柱国的圣旨已经拟好,只待明日北极殿早朝传降。另外此番守土开疆,紫宸府、定北帐诸君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功不可没,自李萧殷步四将往下,大小将官,朕皆有封赏,至于普通将士,军饷上亦有翻倍,以此全作朕感念诸军将沙场报国之心。”
闻玄闻此,后退半步郑重抱拳拜道:“臣代诸将、诸兵士,多谢圣上隆恩,吾皇永享万国,与天无极!”
杨衍点点头,叫了平身,便道:“行了,时候不早了,忙了一上午,你也累了,先回王府去吧,给老夫人请个安,另外,小妹也等着呢。”
闻玄闻言,脚下却没有动弹的意思,微微一顿后,他便道:“臣启陛下,关于北境,尚有一事欲回。”
杨衍心头一动,点点头道:“且说。”
闻玄道:“此番与北燕虽已修盟,但强国外患,固本培元之后总有一战,陛下明鉴,不可不防。”
“慕容定?”杨衍想了想,道:“说起来对北燕的人,过去因着中间隔了个东燕的缘故,底下包括虎贲府在内,一向都是浅析即止的路数……如今一朝成了邻国,的确是该加紧台面底下的安排了。何况这个长鸣帝……摄政王夺权上位,几起几落,却能镇得朝野无波,不是个普通人呐。”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看着闻玄的目光带了些探究,道:“紫宸府在这方面想来已经走在前头了?”
闻玄心头一动,自然知道他这话里隐含的所指何在。
他回答的极是坦然:“人都是过去安排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慕容定其人——”他看着杨衍,目光深定,一摇头,道:“我不放心。”
杨衍一愣。
他只这四个字,却已经说明了很多。
“朕明白了。”杨衍颔首,稍加一想,便道:“稍后朕会让陆兰庭去你那里,两府看着定个计策出来,朕等着看。”
闻言,闻玄点了点头,抱拳道:“诺。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在走出去没两步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人的一唤。
“……闻玄,”
杨衍这一声唤得犹豫,他脚下一顿,转身应道:“臣在。”
一君一臣,一坐一站,一殿上,一殿下。
长久的对视之后,杨衍终究只是一叹。
他摆摆手,道:“罢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