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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钓鱼(一)(1 / 1)

谢谟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他欲言又止的看了谢冉半天,有些话是非说不可——不然他干什么来了——但如何开口,在事到临头时方才显露出十分艰难。

默然半晌,隐下一声沉叹,谢谟匿在广袖下的手指略微有些发紧,他看着谢冉,一字一句道:“小九,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了。”

说完,他的目光颇有所指的落在一边的青丘身上。

青丘见此,自然领会其意,虽说对谢谟要说的事自也好奇,但说到底也是透不得风的事,谢谟有忌讳,她也不好存心给人家添妨碍。是以刚逢上这记目光,不等谢冉开口,她自己便直欲起身。

谁料,谢冉却忽然伸出手来稳稳的扣住她的手臂,将人稳在了坐席上。

“不必。”她的目光甚至都没去看青丘,只是阻止了她的动作,看着谢谟道了一句:“四哥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妨。”

她的意思很明显,无论谢谟说什么,都是不必避讳青丘的。

谢谟眉尖微微一蹙,却是很快便舒展开了,想了想,他也没再坚持。

接下来,谢冉便在谢谟看似镇定的神色中听完了他这回带过来的消息。

“端午夜宴入袭紫寰的刺客是南诏霍其琛之侄霍尘里,这你知道,不必我来告诉你。”

“从我手中的消息来看,他入宫所谓何事不得而知——或是行刺天子,或是要夺那位南诏小质子在手好向蒙阳反击——这些都无所谓,总归最后也是个失败。行踪暴露,虎贲府追逃其出宫至乌衣巷,小九,是你护住了他。”

“你为着霍其琛的那点子惺惺相惜去护他的侄子,这我不评论,毕竟你脑子也不算糊涂,派人将他偷偷送出了城,往后坐看他自己的造化,倒也冷静。”

“可你知不知道,在你派人送他出城之后,他此行回返南诏,身后却还有旁人持剑护卫?”

“紫宸上将,闻玄——你的夫君,他派了紫宸使总掌亲自带人暗中护送霍尘里回南诏,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谟将这种种一股脑的道出来,再看谢冉,却是比他想的要平静许多。

她脸上几乎不见什么情绪变动,只是那灼灼双目中的温度却在预料之中逐渐冷却了下来,目光所及,不知落在了哪一点上。

青丘眉头紧锁,当下正死死盯在谢冉身上。

沉默席卷了一方清室,她不说话,另外的两个人也是无话能说。

不知过了多久,谢冉目光一转,溜溜往谢谟身上一落,抬手为他添了半盏茶。

“……四哥这样说,可是有了确凿的铁证?”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语气平淡到不辨喜怒,可谢谟一听,一路奔袭而来所积压的那些烦忧便隐隐有了要倾巢而出的架势。

“我的人一路潜伏尾随,沈傲现在就在亲自送人回南诏的路上,这还能作假?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信了,还是非要亲自去看看才好?!”

这么多年了,谢冉还真是头一次看到这位沉稳内敛的四哥发脾气。

想想也是,这件事——只消想想闻玄派沈傲护送霍尘里背后可能的意义,便足以让大多数人惊心。

可惜,谢冉自己,却并不在那大多数之中。

对于谢谟的态度,她也没有什么过大的反应,垂眸沉吟片刻,忽而苦涩一笑,道:“以亲疏论,若连枕边人都叫人疑心,我又能确切的去信谁呢?”

她这样一说,谢谟一愣,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适才表现的不妥。

是么,说到底,这俩人毕竟是夫妻。

谢谟脸色有些发臊,还没开口,谢冉那头却是先作势稳了稳情绪,而后道:“四哥适才说……这个消息,是您的人得来的?”

两人目光对上,谢谟微微一怔。

不错,他是说过这么一句,如今想来不由苦笑,也难为谢冉倒能细心至此。

他缓了缓,轻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说道:“你且放心,个中利害我还知道,否则也不会亲自来见你这一面!”

言下之意,也就是这个消息如今把握在谢氏自己手里,姻亲之族休戚与共,谢谟自然不至于笨到在诸事未明之前便上赶子将此透露出去。

谢冉闻言,脸上透出松了口气的神色,点点头道:“多谢四哥费心周全。……四哥且在若谷这里住下吧,此事我会去调查,倘若……”

后头的话,隐于她与谢谟心照不宣的一眼对视之中。

她目光一沉,半晌道:“到时恐怕还需要四哥帮忙。”

回城的路上,马车中,青丘望着谢冉闭目养神的侧脸犹豫半晌,最后开口还是有些踌躇:“我还以为……”

谢冉闭着眼挑了挑眉,心道这丫头倒是少有这样别扭的时候。

久久不见下文,她便问:“以为什么?”

青丘想了想。

以为什么,自然是以为她同谢谟回说得更多一点、更明白一点。

——比如告诉他,这一局从开始就是她协闻玄所布,如今种种也皆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想钓的那条鱼,竟然会想到借他谢谟的口来‘挑拨’定元王夫妇的关系。

不过这些话她也就是一想,如今她更在意的远不在此。

半晌,她道:“以为你会问一问四公子,这消息他是如何得来的呢。”

青丘不大明白,凭谢冉那毛躁的性子,问一句就能明白的事儿,难道此刻倒是矜持上了?

谢冉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她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到青丘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失魂了。

忽然,她若有若无的低低一叹,随即说出了一句让青丘心惊肉跳的话:“我心里大概有个猜测。”

片刻后,在青丘瞠目欲裂的神色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神情里带着难解的疲惫。

她勉力笑了笑,看了眼青丘,却没顾她那见鬼似的神色,回过头半是自语般的缓缓言道:“现在我脚下这条路其实真挺不好走的。一方面,他想做的事我得帮他成全;一方面,他身上的事我得诸般顾及;最后一方面,我还要守着家国利益。……三管齐下,两两掣肘,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要兼顾的却更多。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觉,真是挺累的。就盼着能早些熬过这一段儿呢……”

那个‘他’是谁,青丘自然不需要问。

想来,这还是自从他们俩成婚以来,谢冉头一次这样与青丘提及这些。

深藏于心底的疲惫,却只能一往无前。

“嗽玉……”好半天,青丘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咳了咳,“其,其实若然有什么,你何不……”

——何不直接问他呢?

谢冉诸事几乎都没有刻意瞒过青丘,平日里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自然对她的心境、她与闻玄之间的关系,再没人比青丘更加了解。在青丘看来,谢冉心里存着的那些疑惑,闻玄只是不主动说罢了,若是她问的话……

“我若问,他会说的。”

对此,谢冉并没有任何质疑。

可她却道:“你别看他在外头叱咤风云,一举一动都能让江山翻个个儿的样子,实则谁都不知道……”

说着,她不知不觉间不住的微微摇了摇头。

脑子里忽然冒出当初衣冠冢前王修说过的话,这一刻,福至心灵,她好像瞬间便开悟了许多事——

‘他呀,呵……谁都说他好,谁都见着他好,谁都以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有,可其实他活这二十年,骨子里悖时逆命,实是一直在恐惧中度过的。’

‘他走遍四海,不敢停留;阅人无数,从不深交。因为他什么都不信、他什么都不求。他说他自己活得既无意也无味,他说,他想活中庸、活不争、活放浪形骸,改命一生却偏偏敌不过命,终究是倒霉在情之一字上……’

这些是那时沐之形容谢鸣的话,如今她想起,却有共鸣。

既是自己与沐之的共鸣,亦是闻玄与兄长谢鸣的共鸣。

那两个人,即便千般不同,到底有一处共通——

“他心里其实挺害怕的。”

——恐惧。

青丘蓦然一愣。

害怕两个字……竟也能与权掌天下的紫宸上将联系到一处去吗?

马车中沉寂了好久。

谢冉回了回神,好像是有意要从这样的情绪中拔出来一样,脸上一洗疲惫,挂上了一道颇伶俐的笑。

“至于这一回的事,”她饶有深意的看向尚在发愣的青丘,轻佻的一眨眼,颇有所指道:“我若真想知道背后的弯弯道道,即便闻玄不打算告诉我,问你也是一样的吧。”

她没把话说全,但也足够了。

青丘浑身一哆嗦,脑子空白了片刻。

——想想也是,以谢冉的心智,朝夕相对间,断然不会发现不了自己的反常之处。

“嗽玉……”

这一声唤得隐忍,犹豫,还有点害怕。

谢冉转头温和纵容的看向她,目光里的感情一如既往。

她轻笑一声,淡淡道:“不为难你。我先不问,再等等。”

这一日过得也算有些起落了,晚上闻玄回府时,入得寝殿,看到谢冉合着中衣歪在床榻上安然翻书的模样,心里莫名的就舒了一口气。站在那儿将这幅随常场景看了好半天,他才举步走了过去。

“听说四公子来了。”

头顶洒下一片阴影,谢冉头也不抬,淡淡应道:“嗯,来了。”

闻玄坐在床边,就着灯火细细的打量着她,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我还以为今夜回家……会见不到你。”

谢冉哼笑一声,手里翻过一页去。

“你何时见我谢冉躲过事儿?”

怔了怔,再一想,闻玄垂眸释然。

伸手在她下颚一撩,他配合的应了一声,道:“可说呢,我家冉冉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

唉,谢冉心头一叹,抬眸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面前杵了这么道挡光的墙,这书横竖是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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