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两个字，便将他的艰辛和沧桑，悲怆和凄凉一带而过，就连那伤感也那么冷漠那么细微，细微到连他自己都忘了该悲伤，忘了本来的生活，也忘了阳光忘了温暖。
他是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一颦一笑之间娇媚自现，但是夏青却能看懂，藏在他看似柔媚妖娆的笑容之下，有一抹如玉的坚定与温润。
遭遇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已经习惯了痛苦，苏羽，他已经习惯了没有自由的痛苦了么？
这世间总是有些人，让你毫无缘故的心疼他，想待他好，想让他不那么寂寞孤苦。
她一看到苏羽，就会很难过，看不得他受委屈，舍不得他受苦，这与风月无关，她只是希望，他也能拥有活泼于俗世的人生，识得一位好姑娘，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同销万古愁。
夏青忽然喟叹：“苏公子，其实你的心情，我略有理解。”
“喔？大人的意思是？”苏羽淡笑着扬起眉梢。
“苏公子想速死，这种心情，非到绝望不会产生。”
“不知大人说的绝望是何意思？”
夏青看着他，轻语道：“举目无亲，所见者无非面目可憎，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无有可令你驻足回望的人。”
“大人……”苏羽微微启口。
夏青摆了摆手，接着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若是这点都想不开，就真真白活于这个世上，自杀是最愚蠢的行为，你自己都不怜惜自己，叫别人如何怜惜你，自己都不怜惜自己，试问，别人又该拿什么理由来疼惜？浮生须尽欢，哪怕世事皆薄凉，又有何妨？”
苏羽默然垂首，低语：“抱歉，大人。”
夏青微笑，知道今日同他一席话，虽未曾完全打开他的心结，也让他心动不少，来日方长，亦有办法撬开他的嘴，无端便心情甚好：“日后我便叫你小羽吧，小羽，说说你的故事好么？”
“我的故事？”言下，他轻轻地扬起唇角，笑得分外温暖，我记得小时候，娘曾带着我在院子里看天空飞翔的鸟儿，那一天，我看到一群大雁飞过天空的时候特别的兴奋，一直都觉得那是我生命中所见过的最美时刻。”
“我还喜欢看朝霞，像是从天际燃起的火，从住的小院看出去，总是只能看到天空的一角，但朝霞是铺满天地的，那样毫无拘束的。”
“也喜欢下雨，大雨如注，一室寂然，茶水里都是寂寞的味道，可以在雨中吹萧，萧声会避过风雨，随着雨声，慢慢化开。”
苏羽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神情中透着无限的向往，他的声音舒展悠然，好似在念诗。
他转头看着发呆的夏青，道：“我是一个很闷的人吧？”
夏青惊醒，“不会，你，其实适合做个诗人。”
苏羽一愣，轻笑起来，眉宇间那淡淡的忧郁褪去。
夏青望着这个平日里傲气满身的少年，那么高贵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个以色侍人的小倌呢？他的心仿佛一根纤细的琴弦，有时候松弛，略带倦怠，有时却是绷得那么紧，轻微的震动也会使它灼断，他此刻的模样竟让她有一种揽他入怀的冲动，夏青不由无力扶额，果然年岁大了，母爱泛滥。
正在夏青瞧得出神间，苏羽却再度开口，“只是当时那种快乐的感觉之后再也没有过了，那以后娘就染了病，我还记得她死之前紧紧握着我的手，骗我说等她病好后再带我去看鸟儿，可就在说完那句话后她就死了。”
说话间，他自嘲地笑起来，不远处，一只翠羽红嘴的小鸟落在青草从中，正歪头小脑袋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又扑着翅膀，飞向蓝天。
“你娘希望你有一双翠鸟的翅膀，可以自由飞翔，所以才为你起了个羽字的名，对么？”夏青指着那只鸟儿打趣道。
苏羽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你爹呢？”夏青轻笑着问道。
伴随着苏羽的脸色大变，夏青唇边的笑意也瞬间敛去。
夏日的阳光，炽热的洒在草地上，而那个清秀儒雅的少年却因夏青一句话而收起了脸上难得的笑意，刹那间空气中扬起一丝诡异的味道，只听苏羽漠然启口，嗓音无情，“我没有爹，也不需要爹。”
夏青没有错过一个细节——她看到在飘飞的绯色衣袂之下，苏羽纤长的指节丝丝攥住了大腿外侧的衣袂，筋节毕现，似入骨肉！他——在压抑着什么？
他又在，忍耐着什么？
苏羽低垂着头，半晌过后忽而不屑地笑起来，眸色柔美却又薄凉，“我娘其实病得不重，偏偏那人将她弃置在冰冷的雪地里一日一夜，我娘是被活活冻死的，那日之后他便不再是我爹。”
苏羽仰起头，笑得歇斯底里，过了许久，他终于止住笑容，却依然低垂着眼望着脚下。
夏青闻之微微一怔，她并未料到苏羽的身世竟是这般凄惨，没有爹疼娘爱的他，日子过的究竟有多辛酸？
一股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心口，夏青只觉心中空荡荡一片，所有的情绪瞬息之间消失殆尽，惟独剩下一份怜惜，因眼前的这个少年此刻的脆弱。
微微启口，她轻柔出声，唤出他的名字，“小羽……”转眼却见那人垂着脸，额前的发丝垂下，将他漂亮的双目掩去。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二者都不再开口，而之前的欢愉心悦都好似错觉，抑或是场梦。
恍然间，夏青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目中的柔情也在顷刻间散去，她冷漠的问着苏羽，“为何同我说这些？苏羽，你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心么？”
望着苏羽的那一刻，夏青在心中这般问着自己，旋即苏羽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夏青的双眸，“大人在怀疑我的用意？”
夏青不答，只等着苏羽给出解释，而苏羽却冷冷一笑，“没关系，我是你的犯人，自是有怀疑我的权利，我哪有资格干涉。”
他的话里有一丝讽刺的味道，让夏青听了心里极不畅快，可她只是微抿了一下唇角。
将视线移开，苏羽低沉地开口，语气中弥漫着一分悲情，“听了你昨日的话，方才坐在这里，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比如说？”夏青上扬的声调含着一丝别样的韵味。
苏羽垂了眼如是启口，“比如说，我娘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所以我不会再寻死，还有，他突然抬起眼，目光坚定，还有我要他们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我要报仇。”
“报仇？”夏青的眉头微微一凝，她深深的呵出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苏羽，我是把你当做自己人才同你讲这番话，你要谨记，千万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想看到的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你，而不是被仇恨吞噬的你，懂么？”
“人死如灯灭，这世间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真实的痕迹，都会随着岁月而过慢慢消磨，这人便好似无从存在过，只要你的心中永远记得你娘亲，她就永远存在，不会消失，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过了就是过了，不要再伤怀，也不要再恨。”夏青伸出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许是苏羽怎么都没料到夏青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吧，怔忪了许久，才轻点了一下头，“我只想他后悔，后悔当初这样对我。”
“我相信，你可以。”言下，她脸上的笑容越发浓烈。
夏青很喜欢苏羽这般充满志气的模样，相比昨日他割腕时的懦弱，此时这个坚强的男子才是她最初所欣赏的。
而苏羽只是凝望着夏青，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之余，他方才双唇翕动，“你……”然而只说了一个字却又止住，其实他想说，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么？倘若不是，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卷三：深宫秘事，独行月夜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