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在廊下吹了半晌凉风的人才被梅庵主人迎入小书房叙话。满腔微词在看到那张铁青的脸时，生生地噎了下去。
直到小丫头送来一杯暖茶，太子殿下捧着吃了好几口，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秋公子满脸冰霜，眸中寒光阵阵，生硬地应了一声：“没事。”又简明地问道：“殿下有事？”
荆自影挑了挑眉。秋拣梅这幅样子，没事才怪。只是他也深知这人烂脾气，他不愿说的话，刀架到他脖子上也不多言一个字。索性也不追问，只道：“经由兵部私炮一事，柳尚书余热尽耗，这个刑部尚书做不下去了，递了辞呈。父皇为此头疼，你有什么人推荐？”
秋拣梅思了片刻，便道：“淮阳知府王清晨，也是刑名出身，他可堪此任。其下刑书陈由俭，也可调往刑部供职。殿下可将柳青书也留在刑部，他是柳镜画之子，耳濡目染，也熟悉刑部运作，方便来人尽快了解刑部。”
荆自影一一点头记下，尔后道：“本宫还以为你要推荐枫城知府林大人呢。”
秋拣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来，很轻很淡，是他一贯调侃太子时的模样。“林大人入主刑部，首要任务便是扩建门庭，实在麻烦了些。”
太子殿下忽然想起那位从档案室的小门挤出来的知府大人，深觉有理，点头称是。心中大事已了，他也乐的轻松，身子懒懒地往后靠去，正好接住从窗外洒进来的春阳。
他满面闲适地合眼假寐，喃喃念道：“四位王叔连同家眷已经流放陵上，派去抄家的钦差传回折子，光是从四府中抄出来的现银便有上千万，其中洛城之玉，乐城之黛，价值何止千万！”
太子殿下幽幽地吐了口气，“他们的府库甚至比国库还要充盈，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秋拣梅低眉捻了捻袖口那簇翠竹，嗓音略低，带着寒意：“人心不足蛇吞象，权利，财富，谁人不求？”
太子仰起头觑了他一眼，“偏生你秋公子唯爱佳人？”顿了一下，他改口道：“唯爱巾帼豪杰。”
秋拣梅不在意地笑笑，“如今夫人享一品俸禄，酒坊年年分红，我这梅庵虽说不是什么富可敌国，却也是富裕上乘。我每年吃的药可达千金，其中好些事拿银子也买不来的。这条命全靠钱财权势撑着，殿下却说我不爱这些东西？”
他这一席话虽说的分外平静，可越是这样平静，藏在平静下面的那份哀凉，就愈发的容易被人发现。
荆自影默了半晌，不动声色地起身辞去。他宁愿听这人言出似仞字字扎心，也不愿听他这般自嘲。
太子将将离去，白凰翡便入了书房来，人倚在书案边，随意抽出一本书抛着玩。目光飘忽不定，语气不甚在意地问：“你与秦家关系很好？”
秋拣梅眸光一颤，低眉看着手中那盏茶水，轻微地摇了摇头，道：“恩怨已分明。”
白凰翡平淡的双眸闪过一丝惊喜，语气却仍是平稳的，“这么说，我动秦家，当不会为难你。”
“嗯。”良久之后，秋拣梅才如此低低地应了一声，再无旁的话说。他起身来，将茶盏搁在案上，视线一直有意避开案边的女子，“我去看看冬姨。”
如此说着，他并不等人回应，侧身缓步出门去。
白凰翡仍是一下一下地抛着手里的那本书，书封是‘药经’两个字。随着高度上升而扉页露出，一排鸳鸯小字露出，隐约可见末端落款：秦文。
好一会儿，她稳稳地一抛，那本药经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稳稳当当地叠在案头。黛衣白袍的女子转身出门，顺手将小书房的门带上，临到院门口时，看见青姑正在院子里择菜，同她打声招呼，说是回白府一趟，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青姑应着声，一抬眼，却见自家小姐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反而是不断地往偏厅那头瞟去。她也不在意，笑道：“姑爷才刚进去，小姐可是有话同他说？”
女子眸中微露寒意，敛袖入怀，摇了摇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留下，转身离去。
描金的‘白府’二字下方高高悬着两盏元宵灯笼，门前的小厮犯了春困，各自倚着朱漆铜环门打盹儿。有飞虫在二人脸边盘绕，令他们偷来的瞌睡也不得安生。
‘啪’的一声，一个小厮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掌心已经多了一抹殷红。他嘟囔了一句脏话，正待继续睡去，视线里却出现了一抹白色。
那一抹白色由远及近，可见黛色长裤，腰间垂下一对金镶玉的玉佩，随着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他擦了擦眼，视线更清晰，也看清楚了那对玉佩的形状，有些不可置信。
视线往上移去，白袍在心口交叉，露出里面的黛色锦衣来。那一抹黛色上方是一片暗黄，尖俏下巴，剑眉鹰眸，满面冰霜。
“凰翡将军……”看清来人，小厮浑身一颤，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的同时还踹了同伴一脚。身体板直地立在一旁，弯腰行礼。如此一番动作后，他整个人也清醒过来，忙改口道：“小姐……”
可这一改口，又觉的不对劲。倒是他的同伴更为激灵，看清来人后，已经跪倒在地，高声唤道：“参见郡主！”
那个板直的身影僵了一僵，也立即拜倒在地，出口便称郡主。
白凰翡也曾掌三军帅印，居于高位，对二人这番举措，未置一词。只问：“白将军府上吗？”
后醒那人立即回道：“老将军邀了公孙先生在寝屋对弈，白将军在去城郊看房去了。”
白凰翡点了点头，负手往白奕居住的别院行去。
还未进院门，听见公孙忏气哼哼的声音：“让了六子，毁了三步，你还要怎样？”
“你从文赋闲这么多年，多的是时间钻研棋路。我却在朝中为国事繁忙，无暇细思，这棋局本就不公平。不若你我二人打上一架，你若能胜我个一招半式，这坛酒自然归你，我无话可说。”
这个一本真经的声音，是白弈。与他平素指点疆场时无二般的语气，内容却似个泼皮无赖。
“草莽匹夫，只知蛮力。你如今这么能耐了，当时怎么巴巴地跑到我竹屋来求我？”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随之而起，也不知道是谁将棋盘和乱了。只是这个酸不溜丢的声音，但真会是那位名学大家公孙忏吗？
白凰翡在院门口探了个头进去。
满院杜鹃花叶在春风中瑟缩，麻雀在含苞的枝头唧唧喳喳地跳跃。院子正中是一个用木头搭建的简易棚子，上方爬满了刺梨。
棚里置了桌椅，混乱的棋局上置了一坛子状元红，对坐的二人已是古稀双庆，此刻为了争一坛酒，似两个小儿般斗嘴。
白弈耳力好，听到脚步声到院门口，视线一转落在白凰翡的脸上，厉声问道：“丫头你说，这坛子酒归谁？”
公孙忏顺着视线望了过来，不服输道：“你是我外孙女，自然该向着外公的。”
白弈丝毫不让：“她叫了我二十多年的爷爷，你这个外公比得上吗？”
二人的注意力都从那坛状元红转到了白凰翡的身上，谁也没注意到黛衣白袍的女子行过去后，拎起坛子往棚子边缘的石阶上一坐，开坛独饮。
直到酒坛空响，被白凰翡一个甩手抛到了棚子上，压得满棚的刺梨枝簌簌作响。那厢争论不休的二人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尔后仰天大笑。
待二人乐过一回，女子甩袖撩去嘴角的酒渍，漫声问道：“朝廷可有对江湖名门用兵的先例？”
二老皆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默了片刻，白弈答道：“江湖与朝堂自有规矩约束，互不干涉，遇到棘手的事，或许还会互助。荆国立国数百年，从不曾涉足江湖上的纷争。”
白凰翡皱了一下眉头，起身就要走，公孙忏追问道：“你可是要去查秦家的事？”
黛衣女子眉头皱的更深，转头望去。只见二老满面沉重，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她不由的一震，问道：“你们知道，三万红甲兵的死和秦家有关？”
白奕垂眉拣着棋盘上的棋子，眸色幽幽，声音低沉，“黄河道一出事，老夫便着人一路追查下去。死去的士兵过半是中毒而亡，纵观朝野江湖，也只有秦家有此能耐。”
白凰翡缓步过去坐下，静静听着。
“只是朝廷与江湖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一旦对秦家发难，必定会成为武林公敌。到那时，双方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将被打破，会给普通百姓带来无法估量的伤害。”
棋子一颗颗被扔进檀木盒子里，白奕抬眉，目若寒刃地看了白凰翡一眼。“你如今是当朝郡主，皇室中人，更要谨言慎行。这件事情，已经有人去解决了，你就不要插手。”
白凰翡垂首不言。
公孙忏也道：“这些年，秦家两宗貌合心不合，此次黄河道的事，也是秦家下宗一手造成。秦家当代宗主为上宗的人，他会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白凰翡恍然，这么说来，秦家大小姐匆匆回去，就是因为这件事了？她目光幽幽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番，道了一声“知道了”，便起身告辞。
出了白府，日正当空，赤兔马撒开四蹄，却是向城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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