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信守一诺，携众退回魔域。
哪知，今夕陨身竟让天柱坍塌，山川浴火，世间无不混沌，生灵团团凋谢，惊雷滚滚。
各界各处，皆是惊惶，不知是哪位上古神祇又去应劫。
大师记得那棵枯死的树，依旧留存，果然今夕留下了一线生机。
界召放出那一缕残存的元神，催动盘古之灵。
枯木逢春，紫盈盈的花压满了枝丫，山河倾颓的迹象也被止住，总算有惊无险。
今夕的躯体，从此处花里化生，挂在枝丫上。
“封锁消息。”界召下了屏障，将这里隔绝开来。
大师与世说当即去办。
这场神魔妖的混战，以今夕之陨灭，天庭割界赔礼，画下句点。
凌云像个孤魂，游荡在三界之间。
唯一能够压制他的神，已经消陨，他随心所欲的，做了许多事。
例如打砸冥界的人奈何桥，例如砍断天界蟠桃树，再如踹翻世说的金丹炉。
他总在人界。
[神夕庙]已然荒废多年了。
内里空空，高木枯死，神像败灰，供奉桌也塌了半边。
“师傅，你怎么不睁眼看看，苍生哪里值得？”
而她居然，为了这样的苍生，舍弃了他，推他下塔。
他不明白，他在不忿什么，他应该认为她活该。
风闻今夕复生，魔主凌云勃然大怒，又一次杀上了屠云塔，只是，不会再有一个古神今夕，以陨灭求和了。
天帝的请和，来得太急促了些。
凌云拥有了，可以睥睨天地的资格，而他从来也不把天帝放在眼里。
“我要她死。”
近日再有传闻，古神今夕重塑肉身，不日将重登神位。
“我杀不了古神今夕，正如你杀不了她。”天帝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若非魔族以苍生为要挟，哪里能让今夕自毁。
众生不知，盘古之灵犹存，可滋养再生古神躯体。
天帝也明了，凌云始终对今夕打他下屠云塔一事，耿耿于怀。
“放她入凡间。”他跌落屠云塔经过的重重磨难，要她也亲尝。
天帝答应了凌云的诉求，才同武神今夕官面话讲过了，道出了真实缘由。
什么以情长心，不过是要她为苍生去死。
如今的武神今夕，已非当时的古神今夕，她不过，是有着今夕记忆的一副空壳儿。
护众生，是古神今夕的执念，而她与古神今夕有着同样的抱负，她不能反对天帝，不去历经那生生世世的不得好死。
一世伊始，凌云来时，站在旁观者的位子，看着她反抗，不愿卖入地主家做小妾，被势利的兄弟勒死，长长的舌头挂出来，凸白的眼珠有些惊骇，他不觉得有什么快活。
二世伊始，凌云坐在堂里品茗，听流浪的她，被卖肉包的小摊贩咒骂、嫌她乞讨晦气而拳打脚踢，在行人匆匆的脚步声里，七窍流血而亡。
三世伊始，凌云作为文科状元，亲眼目睹她从金枝玉叶的公主，到失了孩子的疯癫人，被谋反的驸马，拖着一起上了断头台。
他再看不下去了，空了好几世不曾来过。
直到她作为女帝被推翻那一世，绳索套上，把身体分别拉扯开，他在一片血雾之中，见到了那一点出窍的元神，那是属于古神今夕的！
他伸手将她拢了过来，他想好好看看她这不成样的虚形，只是一瞬，她就从他的指尖消散。
他在这里，又一次失去了她。
凌云找到了大师，问她，“她还能回来，是不是？！”
“你见到她了。”姻缘树的叶子，随着他激烈的意念，跟着动荡。
“好，好！她果然不是柔弱的女子！”
“没用的。”
“什么？”他的喜出望外，被大师掐断。
“正在凡间历劫的今夕，乃武神今夕，古神今夕已然陨灭了。”
“胡说八道！她就是她！”凌云压抑不住体内的厄煞，满地绿茵瞬时枯败，化作飞灰。
大师起了个罩子，套住了飒飒作响的姻缘树，“你所见的，不过是盘古之灵，硬生生套住的残魂，以及我使女娲之力，塑造出的□□。”
她也只是想留住今夕而已。
凌云瘫坐，“你骗我。”
“我为什么骗你？”
“你就是骗我。”
当年，他还在今夕身边做天道徒，大师是诓他做了许多事，唯独这一回，他最希望大师骗他的时候，却似乎没有半点作伪。
“你真的蠢。”
凌云抬眼看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你只知她推你下了屠云塔，哪里晓得，她替你扛了一万三千天的天罚，天帝判下的六十万道天雷，她只修养了三日，”大师可谓字字诛心，“你就在此刻，成了魔主，带上七位魔尊，攻上天界，大放厥词，要她去死。”
凌云久久的说不出话。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膝埋首，蜷缩起来。
凌云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回到了数万年前，他也是这样，由于学艺不精，被大师埋汰得，恨不得钻进洞里。
那时候，师傅就会轻拍他的头，送他一杯甜甜的花露。
“你骗我。”他是不信么？他是不敢信，不敢信心中只装了苍生的她，也会为一人下神坛。
不信么？他又很想相信。
“你恨她，不救你母亲，是吗？”
“你说什么？”凌云自问，不曾向外透露半点，大师又是如何知晓，他心中的怨愤？
“她用她的神元，养护了你母亲的魂魄，已经万年了。”
知道今夕做了这件事的，只有大师，还是她喝伤了花酒，乱闯进去的。
不知道她是触碰了哪里的结界，今夕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总是带着镇定自如表情的，竟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
今夕抽出一丝神元，去探那冰块包裹着的魂魄，然后放下心来，把大师给拽了出去。
“别说出去。”
“又不是坏事。”
今夕顿了顿，“是，只是……”
“救人……”大师停住话，打了个嗝儿，“救妖怎么能算坏事？”
“她本不用这样的，我犹豫了。”她闭上眼，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那惨烈的死相。
大师不管他已经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出过去。
“可惜了，这小妖的元丹怕是碎了，挣扎过后，还是白用功。”
“拼尽所有，不可为止。”
“你骗我！”
大师拉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凝结双目，将所见之物，化作风刃，刺入他的双目。
大师所言不虚。
“那我的作为，岂不是笑话？”支撑他下屠云塔的仇恨，全都是空。
“也不算。”大师是个心澄明的公正神，“她到底犹豫了。”
作为今夕那样的古神而言，别说救一只妖了，就算救棵草，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命运偏差，她犹豫是应该的。
而以凌云的立场，对今夕有怨恨，属实常理。
谁都没有错。
“你无须自责，你可以怨她。”
凌云神情恍惚，“我若自毁元神，是否能见她一面？”
大师眼疾手快，把他的元神打了回去，将他扶到内室，见他意识尚醒着的，挣扎着还要起身，也不骂，也不劝，只说，“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
凌云忽然不动了。
是了。
他现有一切，是她用永生换来的，他没理由不珍惜。
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了。
世说在房门外来回踱步，欲要上前，又只是一甩长袖，唉声叹气走了。
一连几回。
凌云不理会。
他只是在想，能够梦里多见她几回，可她似乎是恼了他，从不入梦来。
界召提起他，又像丢掉包袱一样，把他甩到一边，“梗在你心中的结，不过是你想独自占有她，而她的心中，挂着苍生！”
“胡说！”凌云嘴上驳斥，眼前却滑过画面。
他从世说那里回来，看见台阶上站立的今夕。
她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也不曾着铠甲披风，任由大风，将她那浅紫衣裙吹得作响，看起来娇柔又易碎，虚幻而美好。
凌云料定，只有他见过，如此这般的今夕。
他徒步下了一百层阶梯，去到她身边。
“回来了？”
“是。”他离她离得很近，能闻到她独有的一份香气，平日里隔着盔甲，从来都是血腥气。
“有话要说？”
“是。”他将他的困惑，和盘托出，“师傅分明是修道强者，为何炼丹我要跟着世说学，画符跟着大师，剑术是界召？”
“他们都是个中翘楚，再没好过他们的了。”
“师傅才是顶厉害的。”单说他跟着今夕的时日，大小战役她冲在头里，都能得胜。
“你呢？”她微微侧身，“你想好，学成哪个了么？”
凌云明面儿上是她的天道徒，却是吃百家饭的。
“成为你。”他连尊称都忘了。
“你真的那么想成为我？”
凌云被这一问，虽猝不及防，第一时间还是点了头。
好在还是会说实话，她没把他养成什么别扭性子。
今夕是很少笑的，她的眉眼不是哀伤的，就是毫无变化的，但是此刻她笑了。
嘴角眉眼还有浅浅的弧度，不过转瞬即逝。
凌云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很好。”
他的心一热。
她居然在称赞他，想要取代她的野心。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终要坠魔的。
今夕的以身献祭，只能为他一个人。
他送了一把花给她。
粉白的牡丹。
她没收。
大师将界召带了出去。
“我心中也恨它，可我不能杀了他。”界召就连哀叹一声也不可以，他背负着今夕留下的使命，再也不能恣意妄为。
凌云已为魔主，一方天地的支撑。
大师拍了拍他的手臂，“些许事我们不可为，他可以。”
凌云再出来，眉心戾气又显了几分，“我要去见她。”
“你改不了她的命。”
今夕的命簿写好了，烧毁了，万般冤苦，她是要受完了的。
凌云微讶，“我要去陪着她。”
为了再见今夕一次，他陪着姜初玖走过了很多世，送她入黄泉，除却上回，都再没见过今夕一面。
直至今回，终得相见。
哪怕对面不识，也尝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