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氏是在筵席后不远的一间屋子里寻到皇后的——皇后正躺在一处偏榻上，仿佛睡着了。
“娘娘！”简氏无论如何都要唤醒她。“娘娘！太后娘娘驾临。娘娘快醒醒！”
郑滟姜佯装从睡梦中醒来，扮出睡眼惺忪，惟妙惟肖地伸了个懒腰，含糊道：“这儿······哪儿呢？”
简氏不想耗费唇舌，她寻皇后已寻了好一会儿，太后眼下早在筵席上，再晚些，怕是连恭送懿驾也赶不上了。
“吃酒误事！吃酒误事！微臣今儿不知怎的，心就那么大！让娘娘吃了那许多果酿！误事！误事！”简氏一边服侍皇后起身、整理穿戴，一边抱怨。“娘娘快些！太后娘娘都来好半晌儿了！”
转回筵席的堂内，太后赵娥正高高端坐，阶下跪了乌压压一片。
“儿臣叩见母后。”郑滟姜赶忙加入其中，简氏等紧随其后。
“皇后······如何迟至？”赵娥语含不满。“皇后不至，她们执礼亦不能全。”
“儿臣方才吃果酿吃醉了，遂寻了一处地场小憩。”
“吃醉了，错过了接迎本宫······暂且不提······”，赵娥将语调拉得幽长，“······只是皇后如此不自爱，吃醉了便随意一憩。这还好······是在宫里、是在司宫台，若在外头，皇后无有随侍女官、宫婢伴身，这······如何了得？！”
“如何了得”四字先悬在半空，继而落入各人的心底，滋养着对这位皇后的轻蔑。
好半晌儿，堂上落针可闻。
“还有简氏你”，赵娥话锋陡然一转，“只顾自己吃喝，竟忘了主子。该罚！”
“微臣知错！”简氏狠狠叩了头。
嘭！嘭！嘭！三声，声声如惊雷，震骇诸人。
郑滟姜紧咬着牙——她身为皇后，竟护不住自己宫中女官，实是耻辱！
“别以为叩了头就算了。罚你······三个月俸禄，小惩大戒。”
“谢太后娘娘。”简氏已满额鲜血。
贵妃沈氏因瞥见这血，脸儿已吓得煞白。淑妃柳氏心里亦无因由地忐忑起来。
“都平身罢。”赵娥突然语意轻快。“今早授课的女官是哪位？”
讲授“贞静之德”和“庄姝之德”的两员女官进前，赵娥与她二人寥寥说了些话，又表了赞许。
随后，赵娥又含笑对阶下诸人道：“本宫得赴前朝协助陛下。望尔等勤学奋勉，共支内廷，为本宫分忧。”
“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皇后、贵妃、淑妃齐拜道。
“微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女官们齐拜道。
“卑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杜氏、季氏等八人齐拜道。
赵娥又添了些勉励之语，而后她便在众女官和宫婢的簇拥下登上车舆，离了司宫台。
太后甫一离去，郑滟姜立即问：“可有止血的？”
“微臣无碍。”简氏轻声一答，却随着司宫台令赵汐娘转去别处收拾。
郑滟姜想跟过去，却不料数员司宫台的女官截住了她，笑道：“请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诸位贵人移步。”
“移步去哪儿？”郑滟姜心思仍在简氏身上。“本宫想······”
“这会儿的课娘娘可不能耽误。”女官的话里带着命令。
郑滟姜默然叹了一口气，便随着她们转去了课堂。
接下来的课并非如晌午前的枯讲，而是由女师诵读一段妇德之文，各人则在拨下的一尺见方的素帛上将女师所诵书写下来。
这可难倒了郑滟姜！因她从未练过字！
“本宫必须得写？”她端起皇后架子问道，无视四下投来的略含轻蔑的目光。
女师答得极为谦逊：“太后娘娘吩咐，皇后娘娘、两位妃主，还有八位贵人都要书写。稍晚，太后娘娘会逐一过目。”
晴天霹雳！
女师诵读一句，郑滟姜书写一句。她只尽量将字写得规矩，但无论如何，她笔下的字总是像烧炼不佳的许多铁条胡乱搭在了一起。
小半个时辰后，女师执礼、开口道：“请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及诸位贵人停笔、小憩”。
郑滟姜及一众嫔御亦向女师执礼。
但因皇后未起身，沈氏、柳氏、杜氏、季氏等人便不起身。
女师先收走了皇后面前的帛——将帛卷起，存至锦袋中，用蜡封了袋口。
郑滟姜这才起身，跟在女师身后看各人的字。
这一看不要紧，她这才发现，不仅沈氏、柳氏的字写得娟巧秀丽，杜氏、季氏等人的字亦写得颇有闺秀之范——她们本就是闺秀，只是受了父兄连累而已。
这一顺儿看下来，郑滟姜愈发自惭。所以趁着小憩时，她问向贵妃：“本宫瞧贵妃的字颇好，是习了谁的帖子？”
“谢娘娘赞誉”，沈氏执了礼，“是妾身母亲教与妾身的。母亲说，她嫁与家父，虽携入府中许多嫁妆，但最贵的还是这笔字。这笔字是妾身外祖独创，后经家母改得秀巧了些，遂授与妾身。”说起这个，沈氏掩不住得意神色。
原来是家学渊源。
郑滟姜又单独问向淑妃柳氏。
“谢娘娘赞誉”，柳氏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妾身家中，无论男子女子，凡到了习字年岁，皆要习这样的字。据说是妾身的曾祖首创。”
郑滟姜只是想问出个可摹字的字帖，提升提升自己在写字上的造诣，但不想连碰了两根钉儿。
去问杜氏、季氏等人？罢了。
她们入宫时是罪眷，压根儿没有习字这一优待。但她们仍写了一手好字，这大约又可归于家学上头。
按说，太宰府的家学是极深厚的，可谓天下之第二，大约仅次于帝王家。但九岁后，郑滟姜实被当丫鬟养。九岁前，她虽有母亲在身边儿，可府中对她们母子的条条框框极多，在这些条条框框中，她勉强过着吃喝不愁的生活，但与读书习字无缘。
当初，母亲顾氏跑去与主母韦氏求情，请她为郑滟姜延请女师，韦氏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也不为官做宰的，读书识字顶什么用？！”
可郑滟姜明明看见韦氏给自己亲生女儿延请了数员女师。
母亲顾氏到底不服，争来了《千字文》。春夏秋冬，她用簪子扒拉着泥和雪，让郑滟姜认全了书里的字。
教女儿认全了字后，顾氏便自请离府了。
有一回，郑滟姜躺在小院儿房顶晒日头，听见过往的两员丫鬟闲聊。
其中一丫鬟说：“五爷写的《晓地志》第十七卷送回府中了，听说不得了，宫里头都催要呢······”
五爷，便是她的父亲郑修成——嫡出排行第三，总排第五。
郑滟姜对父亲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小到大未见过几回。不过既然听说《晓地志》是父亲写就的，她就想读它一读。
只是太宰府的藏书阁不允她入内，她去几回就被撵几回。
明走不行，就走暗的。从那时起，她便试着各种法子潜进藏书阁。这就是为什么她有一身翻｜墙走脊、匿避躲潜的本事。
就这么着，她读全了父亲写就的已成书二十二卷的《晓地志》，以及旁的一些杂书。
她十分清楚，若这番行径被祖父知晓了，即便她不丢掉性命，也得被揭层皮！所以她做得格外谨慎。所以六年来，她从未失手。
而她的手，除了翻｜墙、撬｜锁、扒窗，就是寻书、翻书。
只是从未练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