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辰正二刻，韦氏带着内侄女儿韦贵冬并两员心腹大丫鬟进入皇宫内廷。
引领的一员女官和三员宫婢并不多话，但韦氏却执意与她们攀谈。
“陛下和皇后娘娘可有拌嘴的时候？少年夫妻，意气用事常有，到时候怕是还得劳烦太后娘娘转圜转圜。都是从这时候儿过来的。请问书媛怎么称呼？”
“微臣名姓不足国公夫人挂齿。”
“哎，不能这么说。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娘娘毕竟是臣妇的闺女，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可悬着臣妇的心。若宫里有人帮忙照应，臣妇自是感激不尽。”
女官未应。
韦氏继续喋喋不休，女官不过偶尔寥寥一应，一行人便如此来到信阳宫门口。
见到“信阳宫”三个字时，韦氏方才的亲切随和骤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国公夫人的威仪。
在信阳宫中，韦氏先热络地向太后请安、问好，再一气儿夸赞太后气色好、瞧上去比妙龄女子还多几分鲜艳。
太后赵娥听了她一车的好话，不过笑了一笑，只寥寥赞了韦氏“教女有方”，赞了韦贵冬“得体有礼”。
太后寥寥数语后，信阳宫正殿东阁旋即安静下来。太后只闲闲地吃茶，将韦氏冷落一旁。
韦氏如何不知？！她窝了一肚子火，但面上丁点儿无显——看谁熬得过谁！
好半晌儿，赵娥突然吩咐：“去看看皇后怎还未至。”
不一会儿，去探看的女官转回来，禀道：“皇后娘娘快来了。今早皇后娘娘服侍陛下，稍稍耽误了时辰。”
韦氏暗自冷笑。
赵娥又吃起茶来。
又是好半晌儿，赵娥对韦氏幽幽道：“皇后媚些个，缠得陛下腿软。”
韦氏逢迎道：“新婚夫妻，哪对儿不是如此？听闻太穆皇后与先帝新婚时，三、四日没出洞房的门。”她故意提太穆皇后事，知这是赵娥的心头刺！
赵娥心里恼怒，但面上云淡风轻地问道：“国公夫人新婚时亦是如此？”
韦氏与郑修成，实是强按头促成的。郑修成有心仪女子，韦氏有青梅竹马。郑修成的心仪女子已做他嫁，韦氏的青梅竹马因谋逆而早已人头落地。
韦氏与郑修成新婚当夜，并未圆房。
但韦氏却笑答道：“臣妇亦是如此。”
紧接着两个人各吃茶，再不多说一句。
郑滟姜踏入信阳宫时，已巳正一刻。
韦氏瞧着她，只见她面上无喜无悲，眸子里透着谨小慎微。
“儿臣请母后安。”郑滟姜先向太后执礼。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韦氏再向皇后执礼。
仪礼毕，各安坐，在太后的应允下，韦氏问了皇后是否安好、吃睡是否合宜等语，郑滟姜皆一一答了。
“皇后娘娘自入宫······是否见了月信？”韦氏又直截了当问了这个。
郑滟姜先是觑了一眼太后，见她无有示意，方轻声应道：“月初见过了。”
“这才一个月”，太后立即接话，“国公夫人别催得太紧。”
“臣妇并非催促”，韦氏浅笑着，“臣妇怕耽搁陛下嫡子降世，所以想着为皇后娘娘送几副药······”
“太医院里的都是摆设？”赵娥突然打断她。“国公夫人勿要急，若该吃药，太医院里自有调配。”
两个人一来一回之时，韦氏和韦贵冬皆觑向郑滟姜——郑滟姜神情漠然。
按理，新婚妇人听到议论子嗣事时，多多少少都会局促不安，甚或红了脸儿，但郑滟姜却仿佛置身事外。
“皇后也说说。”赵娥开口。
“儿臣新婚方足一月之期，不宜太早求诸药石之力。”
果然听话。赵娥心中满意。不知天玺帝那日到底与她说了什么，她竟如此乖觉。
韦氏心里早已冷笑连连。
这时，宫外有一女官入内禀道：“禧灵山上遣人来禀，说有吉星耀北方，特请太后娘娘亲察。”
“好。”赵娥向女官一应，转而与韦氏道：“宫内事忙，本宫就不留饭了。”
韦氏三叩九拜地告了辞。
待出了宫门，登上自家的马车，她即冷笑道：“明儿个就把药送进去！”
韦贵冬小声拦道：“咱们何苦在这个关节处顶撞她？不若过几日的，按着他对沈氏的热乎劲儿，沈氏有怀应在不久。到时候······一锅端······”
“一锅端？”韦氏悄然一笑。
“一锅端。”韦贵冬亦悄然一笑，旋即又悄然道：“前两日，侄女儿又结识了两员宫婢，用得着。”
“好，养着。”韦氏满意。“财帛从姑母这儿出账。”
“诺。”
马车行了一阵，韦氏又与韦贵冬道：“回去你立即去信与你夫君，叫他加紧笼络。事变怕就在眨眼之间。叫他勿要吝啬。再资与他一百金，叫他阔绰些。”
“诺。”韦贵冬只敢称“诺”，不敢提前一段儿送与自己夫君的一百金，竟被他用作了采买姬妾——自从韦太宰倒了，韦贵冬在婆家亦不好过，只能多多巴结着姑母。
却说到了黄昏时分，在外探消息的心腹仆妇回禀韦氏道：“夫人，有数十车贴着喜字的箱子、担子正从玄武门入内廷！瞧着是嫁妆！而且并非出自一门！”
“嫁妆？！”
“十有八九是嫁妆！”
韦氏略思忖了思忖——这一后二妃入宫方才一月有余，她赵娥就敢为天子纳新人？于礼不符啊！
确于礼不符。
但今日禧灵山上的三位奉师与赵娥说了：“有吉星耀北方，是婚姻子嗣之大吉。”
他们不仅与赵娥说，还备好了神谕大榜——只待这两位新人平安入宫，即昭榜天下。
而这两位新人于今日黄昏，确按约定，静静悄悄、平平安安入了京城、住进天家别苑！
她们其中之一，唤张裕菡，寿安郡主之女，其父是安邑望族的承家长房，于安邑郡颇有势力。
另一位唤刘绡，遥北郡郡守之女。
这二女入宫，与其说是赵娥为天子纳妃，不若说是为天子结得两个得力同盟。
当然，此事做得极密，就连天子亦不知晓。
却说皇宫内廷是灯火通明，宫墙之间的甬道上每三步即架着一盏琉璃为罩、珍珠为穗的宫灯。
宫墙上悬着长长的彩锦，每节彩锦末端系着一串儿金珠银花，清风一拂，这些金珠银花即旋出“丁零丁零”悦耳之声。
郑滟姜入宫那日，也听到了这个声儿，那日的内廷之中也是这般灯火通明。
“有女子入宫？”郑滟姜立在凤仪宫门口的高阶上，问与简氏。
简氏思忖片刻，只答道：“待微臣去探听探听。”
郑滟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本宫等典执消息。”
她立在凤仪宫门前看了许久、听了许久，不久与天玺帝撞了个照面。他应是从前朝归来，正往明月宫去。
郑滟姜冲他浅浅一拜，即扭头回到凤仪宫中。
晚膳只用了数口，她便漱了口、独自回至寝殿。
躺倒于床榻上，她满耳皆是金珠银花的“丁零”之声。
躁郁至极。
她不清楚许多礼仪事，但未逾一年新婚之期便纳新人，于她与催命符无异。
此时此刻，郑滟姜的头脑中只余一个念头：活命！
活命！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想着自己见过的每一副面孔，读过的每一个字，看到的每一副画儿，听到的每一句言语。
她得为自己寻个出路。
废后只有一个“死”吗？
可有转圜的余地？
可有自请出宫的皇后？
三句疑问盘亘在心头，渐渐地，她觉天旋地转。
不能死！
在陷入梦魇前，郑滟姜只剩这一个念头。
第二日清晨，值夜的宫婢久久不见皇后出帐。几经踌躇，其中一人悄悄步入帷幄、挑开幔帐。
只见皇后额上沁着汗，眉头拧着，双颊绯红，唇上煞白，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
“快去请太医院院判！”宫婢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