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翠宫走了水，宁祚宫里的刘绡自是十分慌张。
她想逃出去——最好一口气逃去弘华殿，得一个天子怜悯。
但典执卢氏告诉她：“纵火的贼人怕仍潜藏内廷，这个时候躲在宫室内，比逃在外强许多。何况宁祚宫位于内廷东路，与内廷西路的鸾翠宫之间，不仅隔着祺祥宫，还隔着凤仪宫后身的白玉高台和空阔的青石板路，火且烧不过来！若真上天不佑、烧过来了，再逃往太后的信阳宫也不迟！”
刘绡虽听明白了道理，但仍十分慌张，所以一夜未好睡。
五月十二日一早，司宫台的女官来传话，免了今日的司宫台习学。刘绡这才能补一补眠。
过了晌午，趁典执卢氏因事赴司宫台，刘绡唤来十分巴结她的宫婢筊儿问昨夜的情形。
“皇后娘娘······如何？”
“安然无恙！”
刘绡一怔。
筊儿趁热打铁：“娘娘，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场火，一个人都没烧死！”
“你的意思是······？”
“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但是······宫里头有传言，说是皇后娘娘有天神庇佑，能够化险为夷······”
刘绡不说话了。
当初刘绡入宫前，她的父亲和母亲与她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太宰府必然会垮台，如今的皇后必然被废；
其二，她要多多诞育皇子皇女，以子博位，令阖家挤入高门之列！
可眼下，宫里的传言却是“皇后娘娘有天神庇佑”！
有天神庇佑的皇后怕是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如此，她刘绡如何能以子博位、令阖家挤入高门之列？！
“皇后娘娘既有天神庇佑，可为何神谕上说凤仪宫中有妖魅横行？”刘绡问。
“奴婢也想不明白”，筊儿搪塞，“奴婢只是把别人的话传给娘娘听罢了。”
“皇后娘娘如今如何？”
筊儿故作神秘，道：“这又是一件奇事。自大婚，陛下对皇后娘娘便不十分上心，这宫里宫外的都听说过。可这一遭······既然鸾翠宫烧了、住不了人，凤仪宫又在祓除鬼秽，陛下便吩咐叫皇后娘娘暂居在弘华殿······”
这······
刘绡一时不明白起来。
筊儿没给她捋顺思虑的间隙，只继续道：“奴婢还打听出一件事，贵妃娘娘因起火的事，吓掉了孩子。眼下还有几位太医守在明月宫不敢离去嘞！”
筊儿除了会巴结，还能拿出许多消息——这正是刘绡倚靠她的原因。
“有碍无碍？”刘绡问。
“奴婢正在打听。娘娘是知晓的，陛下护贵妃娘娘护得紧，她宫里的消息不十分往外漏。”筊儿寥寥一句话，挑起了刘绡的妒意。
可筊儿并没有停嘴，而是继续说道：“再过十来日便是贵妃娘娘生辰，早一个月陛下就吩咐要在百花宫为贵妃娘娘办生辰宴。百花宫是什么地方？先帝爷时，只太穆皇后能在百花宫办宫宴。自陛下登基，只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在百花宫办过宫宴。可五月二十四，陛下却······这本不是咱们这些宵小多嘴的地方，只是不平罢了······”
刘绡的妒意一蹿千尺。
活该她掉了孩子！她想。
至夜，刘绡已经歇下。可三更时分，弘华殿的总领内侍曹望却亲自赶来她的宁祚宫。
“卑奴特来传陛下口谕，请昭仪至弘华殿一见。”
这十有八九是入侍的意思。
陛下总是这样晚。刘绡默默一叹，便在宫婢们匆忙侍奉下穿戴整齐，坐上随曹望而来的肩舆往弘华殿而去。
弘华殿她来过三回——自入宫，有时天玺帝会至她的宁祚宫与她敦伦，有时也会招她至弘华殿敦伦。不过在弘华殿时，她从不过夜。
刘绡登下肩舆、随曹望往弘华殿内行进时，悄悄问道：“听闻······皇后娘娘居于此？”
“是”，曹望压低声儿，“皇后娘娘居于后殿东阁。”
刘绡一听此话，登时脸上一红——后殿西阁便是内寝，若······皇后岂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曹望睨了一眼刘绡，低声道：“昭仪勿要忧虑。昭仪是陛下的昭仪，讨陛下喜欢最是要紧······”
一时刘绡踏入内寝，刚走两步便被匿于门后的天玺帝打横抱起。
“啊呀！”她先是惊叫，继而切切而笑，千娇百媚地唤了数声“陛下”。
郑滟姜在后殿东阁听得清清楚楚。
但这些于她皆是小事。
今早，他摸出她藏匿的鸩毒后，当即将她软禁在弘华殿的后殿东阁。
他离开前，又重复了那句话：“谁想弄死皇后，皇后一定去毒死谁！”
她看向黑漆漆的窗外，一线思绪又分为数条线索，向幽暗中延伸。
“劳烦抬水。”是门外的声音。
小内侍们的脚步往来穿梭。
“卑奴送昭仪回宁祚宫。”又是门外的声音。
郑滟姜想了想，躲入了锦衾里——这里的锦衾比鸾翠宫好多了，与凤仪宫不差上下。
在锦衾里，她继续思绪云骞。
接下来的十数日，五月十三日，三更天，天玺帝独宿弘华殿。
五月十四日，二更天，弘华殿，他招幸刘昭仪。
五月十五日，三更天，独宿。
五月十六日，三更天，弘华殿，刘昭仪。
五月十七日，三更天，弘华殿，张德妃。
······
渐渐的，掐算当夜天玺帝是形单影只，还是成双成对，便成了郑滟姜的乐趣之一。
她的其它乐趣，还包括将后殿东阁内所藏卷册翻读一遍，以及练字。
她翻读什么卷册，就临摹那卷册里的字。
一日里，除了供奉一日三餐的膳食，再无人在她左右随侍。她练字练得极畅快。
十二日的时光便如此倏忽而过。
虽是软禁，郑滟姜却意外获得了久违的逍遥自在。她原担心夜半时分，天玺帝会擅入后殿东阁，所以但凡听到嫔御离去的声音，她皆会躲入锦衾中以观动静——结果，她皆然多虑了。
十二日，虽近在咫尺，他未曾踏入后殿东阁一步、未探她一眼。
舒心惬意不过于此。她想。
五月二十四日晚膳时分，小内侍们捧来的菜肴比平日丰富许多，其间还有寿桃等不常见的。
“贵妃生辰？”郑滟姜翻看过嫔御们的籍册，知晓今日是贵妃生辰。
“是，皇后娘娘。娘娘慢用。”奉饮奉食的小内侍们从来惜字如金，说得最多的不过这两句。
郑滟姜将各色饮食各搛一些搁到一只白玉碟中，递给为首的小内侍：“你替本宫尝尝。”
那小内侍立即接过，慢慢吃起来。
待他吃全，郑滟姜问他：“哪个最好吃？”
小内侍恭恭敬敬回了一句：“样样儿都好吃。”
“行”，郑滟姜从自己午膳的近三十个碟、盏中又亲手各挑出数样儿，分给这些小内侍，“本宫知晓你们另有吃用，这些权当谢你们的辛劳。”
小内侍们没有敢接的。
郑滟姜并不在意，立即兀自吃起晚膳来。
晚膳毕，待小内侍们撤出、锁上门，她又在灯下练了一会儿字。
快三更时，门上的锁突然开了，曹浊捧着一身素帛衣衫进了来。
“陛下请皇后娘娘换上这身衣衫。”
素帛衣衫？！郑滟姜心里虽抖，但仍镇静问道：“所为何事？”
“陛下在上林苑等着娘娘。”
上林苑？
“所为何事？”她又问。
“娘娘到了上林苑便知晓了。”
郑滟姜使尽浑身力气撑住自己，淡然道：“衣衫放到那里，尔等退下，掩好殿门。”
“诺。”曹浊转身时，已瞥见她业已发抖的手。
可惜了，曹浊想，可惜陛下收走了她藏鸩毒的银盒。否则，她心中有鬼，说不定那毒她就喂给自己了呢！
殿内复又静谧，郑滟姜幽幽盯着赤金托盘上的白色衣衫，寒冷气息从脚下蔓延到头上，方才吃入腹中的物什上翻下涌。
她不得不冲入北侧的小隔间儿内，泄了一肚腌臢。
大不了一死！她想。
可她不想死！
奈何自己手中没有趁手的物件儿，否则即便死，也要把他拉着陪葬！
郑滟姜已觉浑身汗涔涔的。
该换衣衫了。
她对着铜镜，一件一件褪下身上所穿。
论姿色，她自认并不逊于昭仪刘绡。他近来招幸刘绡颇多，自己是否也可使一使那样的手段？！
活下来总是好的。
她穿上曹浊送来的素帛衣衫，登上随曹浊而来的肩舆，轻轻淡淡吩咐了一句：“起驾。”
呵，扮得还挺镇静。曹浊看着她，心中冷笑。
等会儿怕是要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