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城三日余，方至河口埠头。
皇后登舟，自是引来万人聚在埠头，争相瞻望。
郑滟姜扫了一眼远在护卫和仪仗外的众多百姓，问身旁的书媛胡氏：“本宫出行，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
郑滟姜再不做声。
上一回惹得天下皆知的事，是她认了个皇子做嫡子，这嫡子旋即被立为太子。
这一回她是为天子送钱粮，这件事惹得天下皆知······不知于太后、于天子有何益处？
登上船后，郑滟姜问胡氏：“这水路一路通畅？”
“通畅。”胡氏笑道。
“江河自西向东流的多，可这一趟是向西而行。”
胡氏未料到皇后如此问，只得又笑了笑，道：“差傜役、使纤夫，便可逆流而上。”
郑滟姜静默片刻后，又问：“夜里歇在何处？”
“水路沿途多有馆舍、官驿，可供娘娘休憩。”
“卫护者何人？”
“羽林军。不过他们在岸上，咱们在船上。”
“羽林军吃用如何？”
“沿途守备和官驿奉饮奉食。娘娘不必忧虑。”
“那······咱们的吃用如何？”
“船上已备米、腌菜、熏肉，可做午膳之用。早、晚两顿膳食则须在馆舍、官驿中用。”
“若如此······这一日能走多长的路？怕不是这船辎重送达时，陛下早已拔营凯旋？”虽问得颇显锋芒，但郑滟姜的声调轻轻柔柔。
胡氏答得亦和颜悦色：“这一趟五十余只船，前面的船快些走。娘娘的船慢些倒无妨，总归是来得及的。”
一问一答间，郑滟姜暗察胡氏神色，但胡氏的面上看不出异样。
如此安安稳稳地过了五日。
第五日后半夜，郑滟姜突感肚中翻胀、伴有些微绞痛，她赶忙起身去隔厕。
皇后如厕一回，便有许多讲究，何况这是在外边，所以四员值夜宫婢很是忙碌了一回，方才将皇后重又送回床榻上休憩。
然而，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郑滟姜又翻身下床、再赴隔厕！
“娘娘怕是得了痢症。”一员宫婢小声道。
“去传郎中罢？”另一员宫婢问道。
“哪有郎中？！”又一员宫婢道。
郑滟姜管不得她们说话，她只觉自己满副心肠皆要泄将出去。
难道自己吃错了什么？她一边疼得浑身发冷，一边想。
自出京，一应饮食，她皆与胡氏和宫婢们分着吃。若她患了症候，胡氏等人多多少少也会患上症候罢？
“去瞧瞧书媛和白日里当值的宫婢。瞧瞧她们是否安好？”郑滟姜吩咐。
两员宫婢答应着出去了。
好半晌儿，郑滟姜又折腾了两回，这两员宫婢方才归来。
“禀娘娘，书媛应是无恙的。白日里当值的宫婢也都好好儿的。”
郑滟姜躺在床榻上，额上汩汩地冒汗，身上却打着冷颤。饶是如此，她仍问道：“书媛应是无恙······何意？”
两员宫婢顿了一顿，其中一人方应道：“书媛跟前儿值夜的宫婢不叫咱们搅扰书媛清梦，所以咱们只在书媛卧房门口问了她们。”
郑滟姜轻轻阖上双目，聚精会神地一呼一吸。
她已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怕是开门的一阵风便可将她卷落在地。
她吃错了什么······？
她仍反复去想。
细细去想白日里的一茶一饭，一饮一食······
她累极了。
朦朦胧胧间，她又想起扼住自己脖颈的那只手，那场火，那些低低的哀嚎和血窟窿，以及似死鱼一般漂浮在湖上的尸首。
他们要她死在远离皇宫的路上。
在陷于昏迷前，她终于想明白了。
总算没做糊涂鬼。她似乎叹出最后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叠声的召唤在她耳边响起。
“娘娘，娘娘，皇后娘娘。”
郑滟姜微微睁开眼。
“启禀书媛，皇后娘娘醒了。”守在床头的两员宫婢立即扭过头去禀报。
一会儿，胡氏出现在床头。
“娘娘醒了？娘娘可饿了？吃点米粥罢？”胡氏一边关切，一边从一旁宫婢手中接过粥碗。
郑滟姜确实饿了，但她不敢吃。
而胡氏仿佛洞穿她的疑虑。
“容微臣替娘娘试一试这粥能入口不能入口。”胡氏舀起一匙、送入自己口中。
“嗯，香甜。”胡氏一边赞、一边又舀了一匙、再送入自己口中。
如此，她一连吃了三口。
郑滟姜这才开口：“余下的我吃罢。”
“诺，微臣服侍娘娘。”胡氏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去喂她。
喂了七、八口后，胡氏突然道：“娘娘并非得了痢症。”
郑滟姜不期胡氏说出这句，但她扮做没听见、继续吃。
胡氏仍继续喂，未再言语。
直到这大半碗粥吃尽，郑滟姜又漱了口。胡氏方又开口：“是太后娘娘命人在皇后娘娘的茶水里添了药，才致娘娘痢泄至此，差点儿一命呜呼······”
她怎么敢？！
郑滟姜靠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胡氏。
胡氏却仿佛成竹在胸。只听她继续道：“娘娘昏睡两日有余，可把微臣吓坏了！微臣一边守着娘娘，一边暗察贼人。是两员宫婢，微臣已经处置了。”
郑滟姜垂下眸子，似有所思。
“尔等退下。”胡氏遣走随侍在侧的八员宫婢。
“诺。”八员宫婢鱼贯而出、井然有序。
听到太后曾经的心腹书媛向傀儡皇后告发太后的恶行后，这八员宫婢仍然井然有序地离开，末了还将卧房的门轻轻闭阖？！
书媛胡氏不简单！
“娘娘的祖父郑太宰是朝廷盖棺定论的忠君重臣，娘娘可知？”胡氏的声儿忽然有些颤，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郑滟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胡氏继续道：“若无郑太宰的鼎力相持，太后娘娘和陛下······怕是被韦罡一府吃干抹净、尸骨无存！”
郑滟姜又点了点头。
“可如今呢？！眼下呢？！太后娘娘和陛下忘恩负义！郑太宰驾鹤不过一载余，他们便要将郑氏一门斩尽杀绝！即便似娘娘这般温良恭俭、甘作傀儡的女子也不放过！他们要娘娘死在路上！”
郑滟姜隐约觉得，若自己不顺着胡氏、不与她一同显露出愤怒和委屈，自己怕是出不了这个门！
“书媛所说俱是实情？”她颤着声儿问。
“俱是实情！微臣敢有半句欺瞒······”，胡氏仿佛憋了一口气，片刻后，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铿锵有力地吐出四个字，“不得好死！”
“书媛为何以实情相告？书媛不怕丢了前程？！”
胡氏叹道：“郑太宰与微臣有恩，这是其一。其二······微臣亦觉自己怕是逃不掉了，早晚也是一样的下场······太后娘娘不仅要将郑太宰一门赶尽杀绝，还要将与郑太宰有牵连的都赶紧杀绝······”
说着说着，胡氏竟落下了泪。
然而，她的话，郑滟姜一个字也不信！
胡氏定有什么瞒着自己。郑滟姜想。
胡氏敢如此说，不过是觉着自己这个皇后年纪轻、阅历浅罢了。
何况······胡氏虽说出“不得好死”四个字，却并未说是谁不得好死——那句话中间儿因她那股子憋屈劲儿而顿挫成两半儿······是有蹊跷的。
这样蹊跷的话和蹊跷的事，梳明阁所藏史籍记载了不少。
“既如此，眼下怎么办？”郑滟姜拿捏出六神无主之态。
“娘娘与微臣虽已置于死地，但并非无有复生之相。娘娘膝下有太子······”
“太子一直养在太后娘娘膝下······”
“无碍。”胡氏说得极慢，仿佛生怕这个小皇后听不明白似的。“娘娘怕是不晓得’名份’二字之重。若太后娘娘驾鹤西去，娘娘当即便成内廷之主！若陛下亦去，而太子尚在襁褓······娘娘还须总揽外朝······”
郑滟姜看了看她，倏忽垂下眸子，轻轻道：“太后娘娘正值盛年，陛下正值壮年······”
胡氏淡淡一笑，道：“世事无常啊······何况，当今天下，为郑太宰鸣不平的大有人在······娘娘只管好好休养，微臣替娘娘与他们交通联络，不出半个月，娘娘便能成名副其实的皇后娘娘了呢！”
郑滟姜听得明白，胡氏这是早就与人串通好了！
是福是祸？
不知。
郑滟姜决定先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