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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山河永寂(1 / 1)

礼部尚书玉仲章写完一手好字,正满心欢喜,刚要戳盖名章,就听小厮突然传报。

“主子,北庭王来了,现正在会客厅等着呢。”

手一抖。

名章歪斜盖出虚影,对着纸上一气呵成的行书不禁哀叹,举世之作啊,就这样多个瑕疵。

他提着纸,左顾右瞧,上观下瞻,嗯......其实不细看,也还好。

拿给小厮让他把字裱起来,万分叮咛:“仔细点。”

“哎哎哎!”

自己抖抖袖子向会客厅去。

司廷戾正专心盯着墙上的一幅山水墨画,听闻声音,转过身来。

“这是你阿娘送给自己的及笄礼,前些日我在她房里翻找旧物,刚好看到了,于是就拿出来挂上,你还别说,这画作的啊可是比我当年好太多,先前来会客的人还想买走它,被我拒绝了。”

玉仲章看着画,面露慈笑:“我舍不得啊......”

缄默片刻,司廷戾说:“可惜错付良人。”

玉仲章摆摆手:“处在高位,权衡利弊,多是身不由己。”

“外公没必要替他说话,就算御赐婚姻不可违,那总可以选择不生下我,”满腔仇恨,“说什么身不由己,难道逼宫也是?当年镇抚大将军已经声名赫赫,威震八方,若不是他自己贪念偏执,谁还能拿刀架他脖子上逼着反不成?”

“戾儿!”玉仲章突然呵斥,“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这些话于你不利,说出来只能徒添麻烦,以后莫要再讲。”

他坐下来问:“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外公,太子位空悬已久,是时候推一把了。”

“说说你的计策。”

“‘诱之以计,待之以隙’便是我的策略。”

玉仲章了然:“那殿下想要我怎么帮你?”

司廷戾极有把握道:“现在朝堂势力就像一杆称,已到稳点,我需要给桓王加个码,只需外公循序渐进向他靠拢,别的我自有主张。”

“那你如何置身事外,只要一脚迈在皇家门,就无法撇开夺储之争,更何况桓王还视你为眼中钉。”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不过需要外公视而不见,对我大失所望,不寄期许。”

“你要做什么!”

“外公若信我,就不要过问。”

“唉......”玉仲章喟叹,“你向来有主意,不想说的时候怎么问都不会吐口。”

“这点当然也是像您嘛。”

“你啊,”他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做什么,定要谨慎小心,安不忘危。”

“外公放心。”

“殿下什么时候有需求尽可提,只要我能帮上的。”

“多谢外公,如果有急事,我会派元胡与您联系。”

玉仲章白发苍髯,转身抬抬手:“去吧。”

“外公,保重。”

司廷戾跪地长伏,磕头拜别。

亓律昭在屋里实在呆的无聊,闪开门缝探出脑袋,左右望不见人,才放心出来。

正对面就是回廊,廊檐与屋外的五架梁连接,呈折型,走到尽头是一座八角亭。

应该是司廷戾事先交代过,这里除了她没有旁人随意出入。

“阿昭在等我么。”

司廷戾从八角亭慢慢上来,穿过回廊盈盈一笑。

思想可以控制,但感觉骗不了。

抛去那个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人,且贪恋愈来愈强烈。

像半身在泥沼,时间越长越深陷,挣扎有多狠,就有多绝望。

思绪间,心上人已是眼前人。

“阿昭。”

站定。

用轻松的语气告诉她。

“事事已具备。”

亓律昭谐谑:“看来在下可以功成身退了。”

“离此还差一事,”司廷戾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目光警觉:“你要干嘛?”

“当然是做我们该做的事。”

挑眉,若她没想歪......

司廷戾用扇柄轻敲亓律昭的脑袋。

“想什么呢,自然是去消弭桓王顾虑。”

“知道!我又没想别的。”

“我也没说你想歪啊。”

见她红着脖颈转头迈进屋,司廷戾倚着廊柱低眉狡黠一笑。

过会儿,亓律昭又出现在门口。

“我没衣服。”

别扭的模样说着无奈的话,甚是可爱,司廷戾嘴角弯起不明显的弧度。

“都给你备好了。”

带她走到一扇衣橱前,拉开柜门。

亓律昭上下略扫眼,呵,还真是齐全啊。

春夏秋冬男女各式应有尽有,她揶揄道:“说的好听,其实殿下是为各路知己准备的吧。”

司廷戾不言,笑着走到屏风外。

望着满柜衣物,亓律昭选择困难。

那就用最普遍的办法。

“叽叽喳喳,雄鸡互啄,啄到哪个是哪个......”

最后在手指停留的位置捞出一件浅青松柏刺绣圆领袍。

她的五官及脸型都较为柔和,所以换上男装不觉突兀,反倒翩雅英气。

腰系蹀躞,手带护腕。

只是全身上下连靴子都如此合脚,未免也太......

闻声,司廷戾侧头,目色颤动。

少顷,招招手。

“阿昭过来。”

带她到妆镜前坐下。

“干什么?”

“冠发。”

尔后拿起一柄刻着简单花纹的木梳。

亓律昭瞧着眼熟,于是问:“这是在长州获得的灯谜奖品?”

“是啊,你不要我就收下了。”

心底猛地坠下石头。

扯扯嘴角,表情拘谨,半玩笑道:“怪不得殿下手法如此娴熟,看来是没少在旁人头发上下功夫。”

“阿昭不知有个词叫做天赋么?”

白玉簪冠,为卿束发。

理智不要再让自己沉溺,可身体却是忍不住沉沦。

每一处温柔,每一个瞬间。

他对着镜子,指了指自己衣上绣着的白鹤:“正好与我配个松鹤延年。”

“我可没觉得自己能活这么久。”亓律昭笑容戏谑,语气诙谐。

司廷戾双手撑着桌沿,单腿屈膝,倚靠妆台道:“你不想看看废帝立新主后,是什么样子吗?”

偏头,将掌心摊开。

“一起吧。”

她怔怔望着。

“努力活久一点,一起去看看那之后的世界。”

心里某块地方彻底塌陷。

亓律昭承认。

自己输了。

至少活着时多存些细水流长,才不至于在走马灯觉得遗憾。

果不其然。

司廷戾确是带她来风流之地的,但这里胭脂娆媚,明显与他俩不是一个画风。

此处流连忘返各种群体,非富即贵,其中不乏一些特殊人物,比如南斯的王子,北纥的商人,西境的使节,东厥的将军,正是这些特殊群体的主流和中坚。

他们耳听羌乐眼观胡舞,吃着葡萄品尝美酒,左拥右抱是纸醉迷金。

难免有诗人即兴一首,名流千古。

司廷戾要了包间,点上茶水和糕点,送美酒的胡姬盈盈一握楚宫腰,顺势就要坐到他腿上,他伸手撑住胡姬后背,在耳畔道:“我这里可没那么好坐。”

用力将她推过去,胡姬不情不愿地离开。

亓律昭将葡萄扔嘴里,脸上含笑。

“殿下对窈窕淑女可真粗鲁。”

“妖娆我信,”司廷戾抿茶,“窈窕可不见得。”

望着眼前的酒熏肉糜,又说:“殿下,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想知道什么?”

“太子......是因何被废的?”

“支持言官。”

“哦,怪不得,”继而往嘴里塞口蜜瓜,“那在长州时,殿下不往北纥去反倒还有心情逛庙会。”

“我想夺储,与东宫太子必须和亲是两回事。”

捕捉到一丝讯息,亓律昭停下手中动作。

“殿下不想娶北纥公主?”

“权衡利弊的联姻哪有结果可言,除了名分什么都给不了。”

她盯着盛装瓜果的花底釉盘,“可殿下尚有机会选择翻盘重来,但北纥公主必须踏入陌土,才能维系两国邦交,疆域安宁,”声音沉闷,“看似尊贵,生来却是牺牲品。”

“所以我才向往沈忭延,唯有在江湖,我便是自己。”

“去武林大会也是为圆梦?”

“不全是。”

话到这儿,索性说开。

司廷戾问:“阿昭的故乡在哪里?”

斟酒的手顿住,她轻轻放下,腹悲一笑。

“我的故乡啊......它不在州城,事实上更像是建在山里的独村,外面的人向往里面,里面的人羡慕外世......”

“想必很美。”

亓律昭托着下巴,眼神迷离。

“是啊,殿下有读过《桃花源记》么。”

“嗯。”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声悲戚笑,“不同的是,我的桃花源最终还是被渔人霸占了。”

眼眶通红,湿润模糊,鼻音轻显。

“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故事么,这就是全部,然现实比我口述的还要百般万恶,”仰头饮尽酒,脸颊红晕道,“世上没有桃花源,却有无数的渔人。”

她晃晃脑袋,怎么感觉有些晕眩,果酒也能醉人?

“你醉了。”

“不......不可能,我可是......千千杯......不......”

“啪——”

头一歪,砸在胳膊上。

此时。

一蒙着面巾的侍卫悄然从拐角进入侧门,走至灯火通明处,摘下面巾,朝背立之人施礼。

“殿下。”

那人转身,胸口绣着麒麟祥云。

“说。”

声音温和禁欲。

“北庭王方才与一男子去了烟柳地,可是旁边那人并非元胡。”

元胡不是向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何时换了人?还共同出入烟花所?

“殿下,北庭王是不是已经自我放弃,从伶州水路那件事被揭出来,他就好像变了个人,天堑回来后也不再热衷朝堂之事。”

“以他的性格,早该反击,烟柳地虽有温柔乡,但同样是断魂散,他怎会不明白,”桓王沉吟,“确实不该如此混沌啊。”

“或许,北庭王真的想开了?”

“隶庶,父亲给他取名‘戾’,并不代表他也认可暴恶罪过的意思,反倒让他时刻警醒,这是父亲的原罪,是他不得不拼命为自己谋划考虑的原因。”

“现在朝中也就礼部衷心支持。”

“正因为有礼部,所以他还没到走投无路,我这个弟弟啊心眼可多着呢,”眼底疯狂,邪气笑道,“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那殿下接下来是打算继续监视吗?”

“不,他想告诉我们答案的时候自然会说,不用费心去寻,眼下我要先掌握兵部的所有权力。”

“可是顾孟平这么多年一直属意勖王。”

“他那点伎俩蒙的过谁,想两不得罪,做得可不如人家刑部尚书穆萧尹。”

又说:“既然这个老东西多年都看不清楚形势,还留他做什么,兵部的尚书之位早就该动动了。”

“殿下想怎么做?”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凝思少顷,“明日随我进宫拜见母亲。”

“是。”

马车轱辘硌到石子,车身颠簸两下,司廷戾连忙低头去瞧,好在肩头人只是挪了个舒服的坐姿。

呼吸带着果酒香,惹人垂涎,抬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脑海浮现刚刚画面。

她半阖目,眼角滴淌着泪。

——为什么偏是我要遭此历劫呢......好像梦,却无比清醒......

阿昭,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后她突然直起身,盯着自己说——沈忭延,你......你为何就不能是沈忭延呢......

她每喊一遍‘沈忭延’,自己就回应一声。

——沈忭延。

——嗯。

——沈忭延。

——嗯。

——沈忭延......

司廷戾低声自语,亦是回复她的话。

“阿昭,我不能为你杀尽天下渔人,但我可以倾尽所有为你打造一座桃花源。”

抹去她眼角的湿润。

“那里只有你和沈忭延,好么。”

马车停在北庭王府门口,长史见状赶紧让人接过亓律昭,司廷戾摇头拒绝,直接打横抱起跨进府门。

等人走远,旁边侍卫对同伴挤眉弄眼。

“哎,看来小道消息不是空缺来风啊,我还寻思殿下何时招揽的幕僚,这哪里是门客分明就是来送温暖,估计也是从谁家逃出来的,不然那天会搞得如此吓人?”

“嘘,闭上你嘴好好站岗,怎么这么碎呢。”

西屋。

婢女劝他先回去,再瞧一眼,见阿昭唇瓣轻微启阖,司廷戾附耳听见四个字。

而后起身告诉婢女:“让她好好休息,有事唤我。”

回到主屋。

司廷戾反复思索那四个字。

‘八表同昏’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仅从字面来理解,乃举目四顾昏沉色之意,且这句也曾在靖节先生的《停云》里出现过,是借着天气景象暗喻时局昏暗。

他骤然想到长州。

阿昭,你想说什么呢,是与那句‘忠佞黑白,势力颠倒’一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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