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玉钩高悬,风搅黑云,杀人放火夜。
在玉府门口盯梢的两位实在是困得不行,一垂脑袋,彼此磕个响头,瞬间清醒了大半。
二人各自揉着额面,双手扒着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
事实上,还有人正躲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啧啧啧,”元胡对旁边的人讥笑,“就这素养也配当暗梢啊,桓王府是没人了吗。”
他拍拍胸膛:“殿下,别说让我给你争取一刻钟,就是多送你半盏茶时间都不成问题。”
司廷戾微微挑眉,这莫名的自信感是谁给他的?
只见元胡掂了掂手上有鹅卵石般大的石子,然后抡圆胳膊,往那俩暗梢的脑袋砸去。
“啪叽——”
大概是力度太猛,击得其中一人趔趄摔地。
“谁啊!!!”
另个暗梢赶紧捂住同伴的嘴。
“喊什么喊!这么大声是怕玉府的人不知道外面有人盯梢吗!”
“啪叽——”
又是一个暴击。
“卧槽!哪个狗东西!!!”
叫的比方才那位还大。
他越骂,越被打。
不管躲到哪里都能被砸到。
“喂喂喂!他在那!”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向空中指。
那人捂着被砸青的核桃眼,眯成一条缝朝天看。
“什么玩意儿......跟个大跳蚤似的??”
瞅了半天,才看清是有人戴着面巾站在屋脊,正朝他俩勾勾手指。
“呦呵!敢挑衅咱们!”
“上去弄死他!”
“啪叽——”
这次改成正面击头,如此明目张胆,让二人彻底忍无可忍,他们踩着墙壁,先后跳到屋顶。
一场追逐拉开序幕。
司廷戾满脸生无可恋地摇摇头,叹着气从暗处走出。
“叩—叩—叩—”
停会儿,再拉门环。
“叩—叩—叩—”
“咔嚓—”
门闩声从里传出。
长史闪开一条缝,见外面是北庭王,又拉开一人宽的间隙,关门时,还不忘瞧瞧四周是否有人暗中监视。
玉仲章深更半夜被长史叫醒,告诉他北庭王有急事相商。
二话不说坐起来,披着外罩就往外走,长史抱着披风跟上去,这夜宵寒风正盛,就怕主子因此着凉。
“怎么了!”
见外公匆匆赶来,司廷戾连忙上前搀扶。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玉仲章偏头焦急地问。
扶着外公坐下,他才说:“桓王先前是否有向外公透漏勖王私见了董瑊?”
“稍提过。”
司廷戾了然:“看来桓王是提前动手了。”
听到这,玉仲章深深锁眉,似记起什么事,手拍案几。
“原来李季是桓王的人!”
“外公何意?”
玉仲章:“你先前让我留意董瑊的考卷,因此在批改前特意将他那份分到我手上,期间,觉得李季很可疑,所以中途假意离开了一会儿,等回来,我发现董瑊那张考卷已经不在我这里,我虽年事已高,但不老眼昏花。”
“李季向来以勖王为首是瞻,朝臣都默认他是前太子党,若勖王真有心为董瑊谋划,他们私下必然会事先商量,然后再找到我,而不是让他偷偷地调换考卷。”
“毕竟‘行卷’这种事在当朝不能太张扬,还需万千谨慎,以防外露消息落人把柄,可李季却擅自行事,足以见他背后真正效力的人其实是桓王。”
司廷戾当即明白。
他说:“礼部侍郎虽是知贡举,但尚书是最后审批,我本以为长兄会为了董瑊而去找您,只怪我低估了他对是非界限的遵守,原想着此计失败,幸而无意中看到了拟定的进士名单,我怀疑桓王也动了‘行卷’的念头,所以特赶来向外公询问。”
玉仲章思索:“桓王此计同你一样,就是想借着‘行卷’构陷勖王,加速他的倒台。”
“以桓王的手段和缜密,怎么也要做到一石二鸟,因此,还有一种可能。”
“难道......”玉仲章恍悟,“他在试探我?”
“没错,”司廷戾目露危光,“桓王在测试外公的忠诚度,如不能为他所用者,皆要铲除。”
又说:“他肯定不信您是诚心倒戈,所以让李季偷换考卷,看看您是先密报长兄?还是我?”
“如果是我,那咱们先前做的所有准备,便都白费了。”
“如果是长兄,入闱前他密见董瑊,就算没有替董瑊投卷,也已落人口舌,倘若被人揭发进士名单有假,旁人第一反应肯定认为他与礼部勾结,不但让桓王看清外公心思,更加重长兄结党之嫌,兴许还能借他除掉您,此事于桓王来说有利而无害。”
“如果外公这个时候与勖王亲近,不管您有没有倒戈,都会认定您是他的人。”
随后将六只杯盏列成一排,继续道:“桓王必然是许了一份令李季心动的厚礼,才能让他转头为自己效力,当然,李季也有可能是想两边通吃。”
他将最左边的茶盏移出。
“这份厚礼,极大可能是除掉您,扶持他上位。”
随后推倒第二只茶盏。
“接着是兵部。”
余下四盏打乱。
“直到六部全换成他的人。”
“那你接下来是想按兵不动,还是揭穿李季?”
司廷戾:“来时,元胡已经支走暗梢,所以桓王暂时还不会怀疑您与我有联系,外公就当不知李季倒戈的事,等过两日密见桓王,告诉他,您怀疑董瑊的考卷被偷换,很可能是勖王所为,其余他自有分辨。”
“好。”
“不过以桓王的性子,必然会质疑您贸然密见他的目的,因此在这之前,还需铺垫一下。”
司廷戾面露诡笑:“‘敌之耳目,为我喉舌’,就让李侍郎替我们传个话吧。”
玉仲章捋捋胡须,“借他人之嘴,提高我的可信度,”颔首笑道,“甚好,甚好啊。”
“外公向来行事慎重,我从不担忧,我只是......愧对您,”司廷戾无奈,“明知是陷阱,却让您为了我不得不跳。”
玉仲章和蔼的脸上,展露宽慰。
“君王之路本就人血为基,白骨为垫,若臣必要为君死,那宁可是为殿下。”
“外公快别说这话!您不会死,谁都不会。”
玉仲章轻抚司廷戾的脸。
“老天虽带走了阿玉,但幸好留下了你,我已知足,”眼光饱含慈爱,“若你母亲还在世,看到你这般,不知该有多骄傲。”
“阿娘她......她一直都在看着。”
兴许此刻就在月上九阙,俯望这一切。
亓律昭也不知今夜怎么回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于是干脆到外面走走,出门,穿过月拱门,来到司廷戾的书房,发现屋里竟亮着光。
见他后靠椅背,左手搭在扶手,右手掌撑着额头。
蹑脚过去,还未走到跟前,已嗅到满身烈酒气。
“殿下?”
亓律昭小声呼唤,以为他没听见,又俯身凑近。
“殿下?”
还不回应。
“难道是睡着了?”
腰再弯低一些。
侧头仰视。
突然!
眼睑张开,黑瞳转动,视线扫过她的脸,警觉瞬间转为柔和。
不等她反应过来,下一息,被某人拽入怀中。
亓律昭两腿跨坐,双腕被单手紧攥,因为没有支撑点,只能挺直腰背。
彼此目光缱绻,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阿昭。”
慵懒,苏欲。
危险的讯息在空气中弥散。
脸色‘唰——’地变红。
她别开视线,瞟向旁边不敢乱动,生怕惹祸上身。
“嗯。”
可司廷戾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另只手揽上阿昭的脖颈,慢慢按压,让她整个身子全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脸埋进她的颈项。
“殿下......怎么了......”
“帮我回个血。”
“沈忭延,你又在说什么鬼话呢。”
想挣扎坐起来,却听他道:“别动,让我待一会,只要一小会儿就好。”
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亓律昭问:“是因桓王的事吗?”
不见任何反应,她放弃抵抗。
就在这时,突然听司廷戾说:“阿昭那时候,是不是也像我这般无可奈何......”
“你指什么?”
“看至亲深陷险境,什么也做不得。”
......
那种无力感,她何止清楚。
双腕痛觉消失,亓律昭手撑椅背,坐直身。
彼此凝视。
瞧他满眼血丝,脸色憔悴,她说:“沈忭延,这不像你。”
“那我应该什么样......”
“至少不该是现在这般。”
不忍见他如此消沉,亓律昭拉着他往外走。
“阿昭你......”
往回穿过月拱门,二人站在石板路上。
“我先告诉你个秘密,倘若笑了,今晚便好生休息,明日......把殿下还我。”
司廷戾迟迟道:“好。”
她蹲下身,指尖搅水。
“那天你陪我捞了一晚上的月亮,其实,我想捞的不是月。”
趁水面恢复平静前,她朝司廷戾招招手。
后者躬身,探头去瞧。
“你看到了什么,我便是捞什么。”
身子倒映在水面。
遮住了半轮月影。
“哈——”
司廷戾直起身,蓦然轻声笑。
“殿下,看着至亲死不算无可奈何,大不了随他们而去,埋骨一处。”
亓律昭撩拨池水。
“可我仍选择好好活着,是想有朝日见到他们,能问心无愧。”
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
“君临天下的另一层含义便是安忍无亲,既然选择这条路,不管有多难,殿下都要走到灯火通明处。”
“阿昭,”司廷戾俯望,眸中恰似春水,柔若如风,像要将她揉进这碧塘,“沈忭延幸而有你,所以这夺储之路,唯有玉府和阿昭是司廷戾的不可辜负。”
亓律昭仰面。
“殿下只要做自己就好,倘若真有一天需要丢卒保车,希望您能毫不犹豫决断,就像殿下曾经说的,没有值不值,唯有自愿,我想,玉府那位亦是同样想法罢。”
莞尔笑道:“殿下,你应我的,要做到。”
漫天绛河,星星点点。
如同阿昭眼底闪烁的眸光一样晶亮,璀璨。
那是炙热的希望。
将司廷戾深深吸引。
玉仲章一大早开始整理考卷,核对名册。
然而都快日上三竿,还不见侍郎李季的影子,询问旁人才得知他今日告病。
怕是去桓王那里告病吧。
待到放班,玉仲章直去桓王府。
见到玉仲章,司廷枢表现出一脸诧异。
“要早知是玉尚书,我就命人去接您了。”
“臣虽一把老骨头,但尚能走。”
他笑笑:“尚书登门,所为何事啊?”
“表明衷心,让桓王放心。”
“瞧尚书的话,好像怪我对您不信任似的,‘城可摧而心不可折,所难者惟在一心’,您什么身份,处何种位置,我有小小疑虑也不为过罢。”
“当然,所以老臣此番是来给桓王送答案的。”
司廷枢眼光转凉:“那好,让我听听尚书是如何表明诚意的。”
玉仲章直入主题。
“前朝‘通榜行卷’盛行,到我朝虽改制,但并未完善其律法,因此还是有不少人钻空子,为自己心仪的举子投卷。”
“尚书意思......”司廷枢明知故问。
“董瑊考卷有问题,所以,桓王的机会来了。”
司廷枢负手望着山水墨画,“尚书的诚意,我好像感受到了,”转身,鹰视狼顾,“可尚书,为何要选择我呢?”
不惧审视目光,玉仲章回答:“盛世民安恒运昌,追随明君守天下安泰,乃老臣所求。”
“尚书为何笃定我一定会是明君呢?”司廷枢追问。
“君者,所贵者智,所重者胆,两者缺一不可,即便再有智慧见识,无胆不行,何况君还当明权力制衡,可惜并非人人都懂。”
司廷枢不置可否:“今早睁眼见窗外乌云漫布,我瞧着就要落雨,隶庶连伞都备好了,结果突然拨云见日,尚书您说巧不巧?”
玉仲章附和:“天无常定,没有伞也会有车,桓王金贵之躯,总归是不可能淋着。”
二人明人暗话,各有所指,司廷枢抬手招呼,让人将那幅山水画取下,卷好,送给玉仲章。
“我俗人向来不懂字画,但明白,妙手丹青当赠识物者,在我这不过宣纸一张,可在尚书那里,便是价值连城。”
玉仲章接过:“是桓王慧眼识人,肯割舍罢了。”
司廷枢满意笑道:“为免引人耳目,我就不送尚书了。”
“桓王留步。”
待玉仲章转身,身后再次响起声音。
“对了玉尚书,您府上那两只猫还好吗,近来可见消瘦不少啊。”
此句意为监视,不怕告诉你玉仲章,既投诚于我,若敢行事欺瞒,是何下场想必心知肚明。
玉仲章面色从容,坦然道:“劳桓王记挂,许是老臣府上近来平静,无人投食罢,待回去,我定会好生喂养。”
“那尚书慢走。”
见玉仲章离开,司廷枢脸上微笑转瞬即逝。
玉府有两只猫,一只玳瑁,一只狸花,皆是司廷戾从雪门关带回的,说是怕玉仲章寂寞,便送去给他解闷儿。
司廷枢自语:“在将军府时,那猫就与三弟最为亲密,旁人摸一下就炸毛,虽寄养在玉府,但也时常去喂食,现自从他玩乐逍遥,不务正业,怕是已让玉仲章大失所望,更别说让他进门了。”
所以两只猫才会消瘦。
“殿下,那李侍郎该如何?”隶庶问,“看来他所言属实,玉尚书确实在发现后,就先来密报殿下。”
“还是文人懂得揆情审势,这点顾孟平简直愚不可及,”司廷枢望着黄昏迟暮,“既然玉仲章站位明确,且先留着,李侍郎嘛,就让他代尚书死好了,若想后续,这偷换考卷也得有人出来顶替,弑臣罪名更要有人承担不是?”
“殿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