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尹府府门大开，原因无他，正是主人家尹简自宫中回来了。
进了前堂，尹简抬头一看，见知意正坐在桌旁，手里捞了个橘子，却不剥皮来吃，正在手心里掂着抛来抛去，显然一幅等人的样子。
“小意。”
他想起今日所闻，便唤了一声，一面抬手解下身上御寒的氅衣，递与一旁垂首来接的侍女，一面走到知意对面坐下，探手进果盘，手里捻了个核桃出来。
他低声问：“打算去楚府赴宴？”
见他过来坐下，知意这才开始剥橘子，淡淡嗯了一声。
慈宁宫与楚相府，尹简知道其中玄妙的关系，更是难懂：“太后那边是怎么想的？”
“此事倒与慈宁宫无关，是楚府将寿宴的帖子下到了县主府，看样子，似乎是楚二娘。”
听起来似乎是小女儿家之间的那些小道道，尹简微提的心复又回归平淡。
“如此便罢了。”
“不过，你最好能多多留意相爷夫人。”
知意闻言一愣：“穹阳高氏？”
尹简手指用力合拢，咔嚓一声，他面无表情的顺着裂痕将核桃壳撇去，拣出里头油润润的仁儿来，摆在桌上。
“穹阳高氏书院里养着的那些书生弟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近些日子听闻风向不对，楚相还没说什么，他们倒开始一昧的挥文撒墨，大放异彩。”
若论最近的风向，便是当朝连太后是否甘愿还权一事了，知意默了默，才道：“动静确实不小，母家有这样大的动静，高氏不可能不闻风声。”
尹简扯了扯嘴角，口气不咸不淡：“这倒是其次，这妇人不是什么善辈，当年如花似玉，二八年华，转头就嫁了个已逾而立之年的楚相爷，还是为人继室。”
这等审时度势的境界，属实是叫人难以望其项背。
“一介妇人，为兄不好多言，可你既是去了，与她打交道便要留个心眼，管她好的赖的，莫要平白叫她逮住与咱家的官司来。”
知意咽下一口橘肉，轻声应下：“省得了。”
……
按明秦习俗，男子的六十大寿非同一般，平素里极简的楚府，今日竟也舍得张灯结彩了，楚相是学士出身，后来官拜相位，是如今天下当之无愧的文人之首，他为人也喜好结交，故而今日来宾甚多，楚府往日买的下人甚至不够用，又从左右府里借了人来操办接待。
“高姐姐，恭贺你家相爷生辰了。”
高氏忙碌中定睛一看，见了来人一张笑脸，却是昔日闺中交好的张氏，连忙轻轻一推身旁的楚苓，从善如流的便是一通热络寒暄。
“今日是喜日，两家何须这般多礼，妹妹莫要客气什么，苓娘快，引夫人去茶室歇歇，先吃些糕饼。”
楚苓倒不见生，大方的福身一拜：“苓娘见过李夫人。”
承蒙高氏亲自教导数年，楚苓待人的虚礼向来叫人挑不出错来，端的便是细致周到，安置好贵客，她便委婉的表示无法相陪甚久，还须回去帮衬母亲，请求贵客的谅解，好姑娘一片孝心，体贴母亲体贴得可厉害，贵客焉有不应之理？
底下的人群熙攘，高氏忙着应酬打点，应接不暇，她本是个喜静的人，如此抛头露面的张罗往来，在旁人眼里，可能是这当家主母地位难撼，可到了高氏这里，却是劳心劳力得很。
身份地位崇高的，哪怕是小辈，她的态度须得毕恭毕敬，但若是赶着上去献媚的人家，哪怕再嫌恶不喜，她也总不好伸手一巴掌，打了笑面人，落了旁人口风。
“母亲。”
高氏刚刚吩咐大丫鬟去库房里取新茶，闻声一转头，便见着了复返的女儿。
“好苓娘，此处人多，不需你露面，快去快去，莫要慢待了各位夫人小姐。”
楚苓缺慢吞吞道：“可是，母亲……”
她的话还未说出，高氏已经给她使了一记眼色，依旧柔和相劝：“好了，听话，母亲忙得来。”
楚苓还要再言，一贯跟在高氏身旁打点事务的孙嬷嬷却悄悄拉一拉她的袖摆，低声唤：“二小姐。”
再看高氏，她不知是听见了身前的下人说了什么，连忙整顿衣容，端起满面温意，笑迎出堂，至此，楚苓只能歇了心思，懊丧地垂眼退开。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倒是叫人感念于这娇滴滴的相爷千金是何等的体贴父母。
有一位与楚相乃多年故交的老大人远远见了，心中犹自猜测着，不由叹道：“楚家苓娘子，当真是个妙人呐。”
在场的老爷夫人，大多儿女双全，但子女或是骄纵，或是平庸，皆而有之，纵然是他们自己心软，将孩子惯坏了，却总也禁不住艳羡起楚相这一双儿女来。
长子俊秀端正，次女楚楚动人。
“楚大公子回来了！”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大门口处。
“沈公子？”
果见是二位年轻的郎君，齐齐提袍走进，右边的男子气度温润，月白色的长袍，倒不会喧宾夺主，而左边的男子容貌甚至称得上是昳丽，细细一看，一双凤眼倒像足了长相明瑞的高氏，毫无疑问，他便是楚封。
二人走近，便有熟络的长辈或友人拉来说话，还未攀谈上几句，门前忽然有起一阵闹嚷喧嚣。
“清乐郡主，南康侯世子到——！”
闻声，沈谦玉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
有人低声问：“清乐郡主何时回京了？”
还是先前出言夸赞楚苓的那名老大人道：“郡主已是有些年头不曾在寻常宴上露过面了。”
言下之意，便是今日的楚相六十大寿宴席还请不动如今深居简出的温莞。
周围的人纷纷摇头，只道不知。
南康侯府有南康侯自己的门道，旁人鲜少能窥测到。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低声交谈，门前却响起一阵脚步的踏声，乃绣履踩地独有的声音——有一干女子过来了。
一幅石青色榴花滚边裙角，如三月拂柳，晃入众人眼际，踏入堂中木革的，是一只恰好六寸六的珍珠履。
“拜见郡主。”
楚封躬身施礼，忽在余光中瞥见沈谦玉似在出神，在一众弯腰躬身的官员贵妇中，独他腰背挺得笔直，显得格外突兀，他身子稍稍一倾，撞了沈谦玉一下，沈谦玉怔愣着看向身旁的楚封，却见后者提醒罢了，随即目光低垂，他环顾四周，方才附和着众人一同道：“拜见郡主。”
妇人眉眼如画，淡眉婉约，朱唇红润含笑，身段丰润出挑，不见风流之态，月白底裙，石青色蕊丝长褂，裙袖边角配以极淡的酡红丝线，蔓开小朵小朵细密的石榴红花，乌发轻挽，她似乎极其钟爱步摇，发饰简单，唯独一支赤绒珊瑚八宝坠细细串了银丝，荡在云鬓之畔，翡翠耳珰墨绿欲滴，映得她容如姣月。
“诸位，适逢喜日，不必多礼。”
声如其人，温莞一开口，便是深入骨髓的平和，如同久居佛堂，温养而出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