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挂,是春日中寂静的夜晚。
陈若初与书生躺在一张床榻上,却迟迟不曾入睡。
她本就是死人,又何须如活人一般沉睡入眠。
她缓缓下床,稍稍推开了窗,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瞧着书生那耐看的容颜。
明明是一张稍显普通的面庞,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只因这是她的相公,亦是她的爱人。
就连听着他睡梦中轻微的鼾声,也能让陈若初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因为爱着他,所以哪怕是他无意识,不经意地举措,也会让她感到那么有趣。
这是在她曾经的生活中,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她爱洪富贵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哪怕是在洪富贵活祭她之前,他们仍以夫妾相称,她也都不曾爱过那洪富贵。
也许洪富贵也不曾爱过她?
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洪富贵将她带离了噩梦般的环境,让她享受着奢华宝贵的生活,却从不曾让她感受过什么是‘爱’。
因为她不过是洪富贵那八房小妾,不计其数的女人之中,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而已。
哪怕洪富贵要活祭妻女,第一个所想的人也是她。
她又如何能爱上洪富贵。
有的时候,她也会在深闺中幽怨地想着,爱到底是什么。
但这个答案,直到她死前,都不曾有人告诉过她。
直到死后,她才似乎窥得了几分真貌。
李公子对那客栈丫头的感情,或许便是爱?
她还记得曾经,自己和那客栈丫头争夺布匹,李公子轻轻握着那女孩的手,告诉她放心的模样。
还记得在听到自己从未见过王井,那女孩身处危险之时,他少有的大惊失色的模样。
还记得他偶尔提起那个女孩,嘴角总是不自觉带着笑意和温柔,那满心满眼皆是她的模样。
也许人们很难说出爱是什么,但却总是以不经意间地举措,诠释着‘爱’的模样。
就像她相公并不算完美,她却依旧满心欢喜地瞧着他,观察着在自己看来有趣的一切。
还记得初遇时,他见到自己后胆战心惊,但在听到自己诉说着自己故事时,他面上清晰可见的同情与怜爱。
还有天凉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的帮自己掖着被子,哪怕她不惧风寒,也无需睡觉。
抑或是今天,李公子上门拜访,他那踌躇无措,不知是否该询问自己与李公子关系时,那举手投足的急切与慌张。
他是很在乎自己的。
他也爱着自己。
她笑着,温柔的眉眼里也尽是书生的样子,手轻轻地抚摸上书生的脸颊,感受着他的温暖。
但书生却像是受了凉一般,不自觉地便蜷缩在被褥里。
于是,陈若初笑着笑着,便哭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在生前不曾感受到爱的她,偏偏在死后才遇到了那个正确的人呢。
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共度一生的想法,她却一辈子无法与那人相守白头。
为什么爱着自己的书生,给了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温暖,自己却无法回馈给他一丝温度。
就连触碰他,都能让他本能的感到寒冷。
为什么,她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呢……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又静静地瞧上了书生那熟悉的面容,想要将他的容貌,再深深地刻入她的灵魂中。
忽地,她感到了一阵心神颤动。
那是她体内被逐渐掩埋的剑气,突然牵动所引起的余波。
她知道,李南石来了。
当她缓缓起身,出了屋舍,来到院落之中时。
便只见一个俊朗少年,顶着一头怪异短发,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她来时的方向,默不作声。
“李公子。”她行了个万福。
“陈夫人。”李南石点了点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若初看到李南石有所犹豫,反而是笑了出来:
“公子,若初给您添麻烦了。”
李南石稍稍顿住了,这又苦笑似的干笑一声:
“你也知道啊。”
陈若初点了点头,但她却低着头,不敢与李南石直视。
“陈若初,我给过你机会了。”李南石看着陈若初那自知有愧的模样,也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是何种心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陈若初,吸干了柳如春。
临仙岛上,天地仪所观测到的邪魔,就是她。
当李南石猜想这一切的时候,连他都在思索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陈若初为何无故就要杀死柳如春,又为何在多日前吸干无辜的流民百姓。
但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事实真相。
寻魔杵曾经能够察觉到陈若初的存在,这是在新安镇时便已经验证过的了。
当时,吴坤便是依靠着寻魔杵才找到的陈若初。
所以当他和姬仙钟铃来到平阳城时,寻魔杵绝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没了动静。
唯一的变数,也只有李南石在她身上,留下的那道静心剑气了。
是李南石的静心剑气,压制住了陈若初体内的煞气,不被寻魔杵察觉。
只有当她爆发自己的煞气,行凶杀人,吸干人的精血之时,那原本维持的平衡,才会陡然向煞气倾斜。
而当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李南石的剑气又会与她的煞气重新达成平衡,将煞气掩盖。
这才是寻魔杵无法追寻到,行凶邪魔的原因。
李南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出于好意所留下的一道静心剑气,如今却成为了掩盖陈若初行凶的保障。
所以就连他,也只感烦闷复杂。
听到李南石的询问,陈若初的娇躯微微颤抖,过了好半晌,她才又缓缓开口:
“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啊。”
李南石只是疑惑:“你本来就是一个人。”
陈若初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公子,不是。我想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南石这才明白,她话中深意:“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就像现在这般,陪着你所爱之人,走完一生,不也很好么。”
“公子,你还是不懂。”
“你说。”
“也许我的确可以凭着现在这副模样,陪着相公走完一生……但是,他的一生走完了,我又该怎么办?”
“相公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我不是。我只能看着相公一天天的年长,又一天天的衰老,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李南石顿住了,紧接着缓缓叹了口气。
他明白了:
“所以你不希望看着他老去,你是希望陪着他一起老去。”
见李南石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陈若初释然般地轻轻点了点头,转而问道:
“公子,你们修仙之人,是不是都希冀着得道长生,与天地同寿?”
“有,也不尽然。”
“但长生,又有什么好的呢?”
陈若初的笑容有些牵强,“所谓长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最终只独留一人孤活一世……这样子的长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像我这般,活得再久,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在未来的某一天离我而去。而那时的我,依然不曾改变,要继续以这般诡异的形态存活下去。”
她抬起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看向它们,苦笑道:
“所以,我根本不想长生啊,我不想再维持这副鬼样子了……我想要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能和相公白头偕老,共度余生的人。”
“哪怕我们终将死去,也没有关系。”
“我只是想在偶尔触碰他的时候,让他能感受到,我指间的温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