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
四下已是一片寂静。
老崔缓缓走在恰如戈壁的尘沙上，脚边是被大风摧残过的枯枝。
破旧的草鞋踏过，枯枝只碎成了两段。
静谧的月光下，老崔只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他实在是太累了。
双腿不自觉的发软，时而伴随着短暂抽搐。
感觉肩上扛了万斤巨石，迈出的步子已然缓慢。
眼前是高悬天幕的明月，与遥不可及的地平线，偶尔有两只飞鸟飞过，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在他眼中，一切都在渐渐变得模糊。
他需要休息。
但他也许不能休息。
身上有着什么摸不着的事物在渐渐流失。
他猜测那可能就是仙人所说的‘生机’。
自己好像真的寿命将至了。
那群仙人看不透自己的命运，唯独对捉摸他人的命运驾轻就熟。
说你几时死，你就该几时死。
哪怕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身体却已经随着时间衰败了。
自己走了多少年了？
他自己都快要数不清了。
这么大的年纪，或许的确也该休息了。
但他真的不能休息啊。
他怕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许他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还有东西，要带去凡者山。
不甘、无奈、惭愧……
他能感到心口处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相互交织。
不甘是因为终点近在咫尺。
他还没有到达。
无奈是因为寿命迈入终末。
他却没有办法。
惭愧是因为背叛交叠作祟。
他只是没得选。
如果自己也有着如仙人般的长寿，如仙人般的威能，也许他的确可以选择别路。
但他只是个凡人，他没得选。
在这尽是仙人的世界中，凡人又怎么可能会有选择的机会。
无非是顺其者昌，逆其者亡。
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娃娃。
他们可以称得上娃娃么？
说不定只是看起来年轻，实则比自己还大了两个辈分？
老崔想着想着，竟然先笑了起来。
但腿部肌肉的萎缩，让他霎时间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咳血，没有不适。
只是觉得生命正从身体里渐渐流失。
“老崔，这副样子可不行啊。”
耳边是少年的嘲笑。
他缓缓抬起了头，浑浊的双眸中，映照着明月下的两道身影。
老崔笑了：
“怎么到最后，是你们来接的咱——”
“什么？”
“你们在等咱么？”
“可以这么说。”李南石点了点头，手上不知何时起，已经捏起了一张黄纸符箓。
“咱对不起你们。”
老崔笑容愈发苦涩，“害了你们，还让你们陪着一块儿走黄泉路。”
“不重要。”李南石将那张符箓贴在了老崔的身上，“反正我们还没死。”
老崔感觉到生机的流失被遏制了。
仍然感到虚弱，却渐渐清醒了意识。
他渐渐看清了李南石的容颜，却见李南石在冲着他微笑。
“你们……没死？”
他喃喃道。
“别咒我们，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我们。”
李南石笑道，
“你可瞒得我们够惨的啊，‘天穹泉’竟然在你的身上，要是知道‘天穹玉露’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又何必再平白上一趟墨家，端了什么水墨舟啊……这事儿得赖在你头上。”八壹中文網
“你说什么……”
老崔愣了愣，却见李南石轻轻招手，一柄白玉长剑已经落在了地面之上。
李南石不算温柔的将老崔搀扶起来，与他一同站在了飞剑之上。
林南溪也站了上去，站在了李南石的身前。
“指路。”
李南石向着被自己稳稳抓紧的老崔说道。
“什么路……”
老崔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回家的路。”
李南石道，“没我们，你回得去么？”
回不去。
老崔心里知道答案：
“那就向北。”
飞剑划破天际，只化为了一道流光。
不去在乎所过之处是否是其它家族的领地。
不去在乎这行为是否是对其他家族的挑衅。
他们的目的只是送老崔回家。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李南石忽然问道。
“说什么？”
“续命符的持续时间不长，临终前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怕等你到家了心里话都憋着跟你一起入坟了。”
“嘿，哪有那么想说的，能回家已经不错了。”
“那你得谢谢我。”
“咱确实挺感谢你的。”
老崔的声音虚弱，但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精神，“不然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了，本来咱都认命了。”
“别认命。”
李南石忽然道，
“如果你认命了，那你的命就真的注定了。”
如果老崔认命了，早在李南石折回来寻他之前，老崔便已经死了。
只有不认命，不信命，才能真正摆脱命的束缚。
“这话在理。”
“你想把‘天穹泉眼’带回凡者山？”
李南石忽然问道。
老崔愣了愣，又是笑：
“确实。”
“为什么。”
“因为不认命。”
老崔叹道，
“我不想认命。我走出大山，就是不想这辈子都束缚在中州一个不知姓名的角落里，荒唐度过一生。”
“我自打生下来就活在山里，每个跟我一样的凡人，都在山里生生世世的活着，不见外人。”
“因为凡者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会有人进来，也不会让人出去。”
“小时候我就好奇，大山之外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凭什么要把我们始终困在一个弹丸之地。”
“我只觉得山里的人在阻碍我寻找人生的方向。”
“然后我就走出了那座山。”
李南石笑道：
“这就是你不认命的起始么，挺像一个叛逆少年的。”
老崔点了点头：
“我走出了那座山，踏上了中州的土地。那时我意气风发，眼睁睁瞧着那瑰丽的山河，我觉得大山之外才是我应该立足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山沟凭什么能困住我。”
“于是我一个人启程，在中州的土地上，寻找着我心中认为的应去之地。”
“但是我走着走着，走遍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回首看去，竟发现偌大的一个中州，却根本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因为我是个凡人。”
“再大的中州，也装不下一个凡人的位置。”
“因为他们不需要我。”
“就像他们不需要一粒风沙，不需要一滴清水。”
“他们，又怎么可能需要一个凡人。”
“我这才明白，原来凡者山的封闭根本不是为了遏制凡人对山外的奢求，而是为了保护凡人脆弱的内心。”
“只要一直封闭着大山，就不会有人见到外面的世界。”
“见不到，就不会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绚丽。”
“意识不到，就不会发觉那不属于自己。”
“这个世界的一切，其实都属于另一种人。”
“他们有别于我们凡人，他们叫仙人。”
“当我真正发觉自己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时，我已经走了三十年了。”
“我壮志气满的想在这片土地上寻找我人生的归处，却发现我的归处原来只能是我起始的原地。”
“我从哪来，便该回哪里去。这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