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咬银牙，声音却是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蹦出来：
“想不到，我竟是看走了眼。难怪呢——”
难怪这小老头敢有恃无恐地打开深渊的大门。
原来是有人在兜底！
李南石先前不出手，只是因为张三与魅魔之事轮不到他来插手。
他如今出手，便是不给魅魔选择其它行为的机会。
他便好似这场对决的裁决者。
公平且公正。
他不会偏袒张三，也不会加害魅魔。
但在这场对决之中，他不会允许有第三方的存在。
如果有，那就一剑摆平。
就这么简单。
“继续。”
李南石重复道。
“好好好，人家知道了，继续！”
魅魔死死咬牙，嘴上却是不想饶人的样子。
她不得不重新重视起这场对决。
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张三的身上——她打消了去攻击苏不语和林南溪的念头，这个公平的裁决者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的对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眼前的张三。
张三身上的紫雷仍旧浓郁，他向李南石点了点头，像是在道谢，随后便又重新看向魅魔：
“杀了我，你就能离开。”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么！”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
是啊，没有别的选择。
魅魔当然清楚这一点，她现在只有和张三对决，才有那么一线生机。
逃？
李南石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方才李南石掐住她脖颈的瞬间，她几乎都要觉得死亡将至，现下有劫后余生的心悸。
她不知道人类阵营中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存在。
让她无法生起半分反驳的念头。
但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
她站起了身，又扫去了身上的泥灰，面容又变得干净可人：
“既然如此，那我便好好和你这小老头玩玩！”
煞气再次于周身浮现，污染了这本显清新的净土，那几个原本化为黑泥的少女再又出现，向着张三翩翩起舞。
她虽是十二天魔之一，但也不过是万千色念所化成的邪魔，既没有血魔那动辄抽人血肉的力量，也没有其它邪魔可吞噬人魂魄的能力。
她能做的，便是牵动起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再借此将他彻底沦为色念的玩物，脑海中除了原始的本能外，再无其它。
宋一心在她化身的影响下，结局本该如此。
但宋一心却选择了让苏不语亲手杀掉他，规避了成为原始动物的可能。
但她不会给张三这个机会。
在她真身的催动下，她不相信会有人能扛过这最原始的欲望。
哪怕是仙人也不可能。
仙人，也是人。
只要是人，便都有着七情六欲，便都有着自己的欲望。
更何况，现在的张三本就是怀揣着个人的私欲前来！
张三当然能感受到身体的燥热。
他的年龄万古，但他的身体从未老去。
可仇恨，驱使着他不向本能妥协。
那天幕的乌云再次轰隆作响！
夺目惊雷漫天炸裂，轰向了翩翩起舞的诸多少女。
她们又在紫雷的震荡下成了飞灰。
可耳边又响起了少女的歌唱——
但雷光弥漫。
接着是少女的嬉笑玩闹——
却雷鸣大作。
又有少女的婉转莺啼——
忽紫雷轰鸣。
魅魔身边的少女无时无刻不在起舞、歌唱，可她们却又在出现的顷刻间因雷落而消失。
魅魔的一切手段，都在这天地间交响的神雷下荡然无存！
管你魑魅魍魉技，我自一力破万法！
在这汇聚天地威能的雷光下，魅魔的手段根本起不到任何成效！
但——
魅魔却笑了。
因为她看到，张三那筋肉伤口上弥漫的紫芒，变得愈发晦暗了。
再不似初见时那般噼啪作响。
好似蚊蝇细细拍翅。
动用神雷耗费了他太多心神，他整气喘吁吁的背影显的愈发佝偻了。
“你的神雷，好像要用完了呢。”
魅魔娇笑道。
原本一直伫立在原地，任由神雷落在自己‘姐妹’身上的魅魔，却是缓缓飞向了张三。
“师傅！”
苏不语想要冲过来，张三却张开了手，示意苏不语不要靠近一步。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关心自己的弟子么，还真是感人呢。”
魅魔嬉笑着，双手搭在了张三的肩膀上，将他整个人稍稍环住。
张三似乎是喘着粗气，并没有回应她。
他伤口上蔓延的紫雷渐渐弱化成了暗紫色的电流，却又在下一秒不见踪影——
他先前所仰仗的神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耗尽。
这是可以预见的。
他这副身体，只能让他在九天雷地中，经受七七四十九天。
多一天，他都无法保留住这份力量，身死道消。
可当这四十九天的神雷耗尽，他便再也无法动用这股力量。
而魅魔失去了这份忌惮，也便安心的飘在了张三的身旁，显得尤为肆无忌惮。
“看来，没有神雷阻挡我的力量，这段故事要结束了呢。”
魅魔的朱唇轻轻贴在张三的耳旁，轻吐幽兰，浅浅地笑着，
“我这个人，其实很仁慈的呢。让你死在那活色生香中，可真是便宜你了。”
她话音刚落，张三便好似置身异处。
“师傅！”
苏不语有些着急了。
在她的视角中，张三忽然变得一动不动，这定然是那魅魔使了什么法子，让张三堕入到无边幻境之中。
失去神雷庇护的张三，又能拿什么抵挡？
她想要冲过去，却被李南石挡在了身前。
李南石只道：
“不能有任何人去阻止他。否则他唯一的愿望，便没办法再实现了。”
谁都不能去阻止这场战斗。
苏不语也不行。
张三的态度很明确，他要亲手为自己所爱的弟子们报仇。
他可以失败，但却绝不能让人来插手其中。
没能挽回弟子们的性命，已经是饱受折磨的痛苦。
若再去阻止他亲手报仇，那他也便真的成了一具躯壳。
这件事，只能他自己解决。
而身处异境的张三，已然发现自己置身幻境之中。
他仍然裸露着上半身，但上半身的血肉却被莫名愈合。
他发现自己像是重归了少年时的他。
鼻息间尽是一股旖旎的芳香。
耳边是莺莺燕燕婉转的呼唤。
眼前是含羞带怯的雪白少女，媚眼如丝地幽怨。
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可言的埋怨。
这一切存在，都牵引着张三的心神。
他不想听。
可不得不听。
他不想看。
又不得不看。
他贯灵境的实力，根本没办法阻挡十二天魔堪称半步开源的力量。
他的眼神逐渐迷离。
他的精元变得晦涩。
他的肢体愈发僵硬。
张三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他的一切都好像置身于这旖旎时光中。
他抗拒，却麻木，又沉沦。
当他再次恢复知觉时，他好似看见有人在向他招手。
那并非是他真的看到的。
那像是一段意象，指引着他走向一条路的归途。
那是死亡。
在寓意生死的河边，他站在生的河岸，瞧着名为死的彼方。
原来真的有人在向他招手。
“师傅！”
他听到了一声呼唤。
那是苏不语的声音。
“师傅！”
他又听到一声呼唤。
可这次，不是那饱含哽咽的姑娘。
是彼岸等待他的别人。
他踏上了前往彼方的渡船。
渐渐看清了他们的身影。
是熟悉的音容。
也是美好的过去。
他看到宋一心正向他温和地招着手——他似乎还在看渡船上有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当他没见到苏不语的身影后，却是庆幸地笑了笑。
“这个臭小子。”
张三笑骂着。
金灿和柳菲菲也在向他招手——他们还紧紧牵着彼此，似乎是看到张三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松手，借着尴尬挠了挠头。
“你们这点小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
张三仍然笑着。
张求知还坐在地上，对着一幅画纵笔泼墨，专注的他像是才注意到自家师傅的渡船，连忙坐起身，向他展示着自己的那副画卷——
那是一张全家福。
宋一心正摸着苏不语的小脑袋，惹得柳菲菲不快地指指点点，金灿环住柳菲菲的腰要将她拉过一旁，可别打扰到旁边正琢磨书法的张求知。
张三仍是那仙风道骨的淡然模样，他就站在几个人的正中间，眉眼间的温柔好似桃李下的春风。
“好、好……好孩子……”
张三还是笑着。
可他已经笑得哽咽了。
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地在他的眼前浮现着。
第一次将他们带回岛中，第一次拉扯他们学习成长，第一次对他们严厉的训斥，第一次收到他们送来的礼物……
这太多的第一次，早已浸湿了他浑浊的眼眶。
他老泪纵横：
“可我怎么能就这样来见你们啊……”
他就要通向这名为死的彼方。
可他还不能死。
没能救回这些孩子，已经是他永久的痛。
他还没能亲手为这些孩子报仇，怎么能就这样去见他们。
他的意识回笼。
那旖旎的幻境仍未消散。
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了自己的意识，但这并不能让他脱离这魅魔的幻境。
他仍然能见到，仍然能听到。
他的生机，仍然在流失。
他的意识，仍然在腐化。
眼眶满溢泪水的张三却没再犹豫了。
“若是还能看见，我就让自己看不见。若是仍能听到，我就让自己听不见。”
他戳瞎了双眼。
他拍碎了耳膜。
那幻境顷刻间扭曲！
可他的世界转变得虚无，而又寂静。
他知道，自己早已从那幻境中挣脱出来。
“师傅！”
苏不语眼睁睁看着张三做出这番举动，泪水决堤一般洒落在土地上。
可张三已经听不见。
他忽地将魅魔整个人抱住。
魅魔意识到不对劲，便要连忙挣脱逃离，可张三紧接着又高喝一声：
“捆仙索！”
一道金光自他手中浮现，晶莹地绳索将张三与魅魔牢牢地捆在一起，让魅魔根本没办法动弹。
魅魔连忙要让张三再次遁入幻觉之中。
没了听觉、视觉，他应当还有触觉才对。
可捆仙索愈发紧迫，勒得张三的肌肉都变了形状，那本就不曾愈合的伤口顿时绽开鲜血——痛觉代替了张三的触觉！
“丹来！”
又是一抹灵光乍现，一颗散发浓郁血气的血色丹药，径直飞入张三的口中。
“燃魂丹！”
苏不语惊骇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师傅身上还保留着一颗燃魂丹！
这是以牺牲神魂为代价，强行汲取外界灵力为己所用的搏命之丹。
可张三贯灵境的实力，这寻常的燃魂丹根本起不了作用啊？
“这是……盛京城数万百姓的灵魂，所凝聚的燃魂丹。”
李南石终于明白了。
张三所说的那样制胜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灵宝！
那是集万千百姓灵魂所凝聚的逆天魂丹，也是张三通过与温善和的交易所置换来的制胜关键！
这能让他突破贯灵境的桎梏，达到更高的层次——
哪怕只有一瞬之间！
先以神雷为诱饵，击碎魅魔的外在手段，减轻魅魔的警惕。
再让感官彻底化为虚无，破除魅魔最为根源的幻境。
最后再以燃魂丹，决定这场死战的胜负。
张三是千万年前便存活下来的仙人，他的前生都始终在与邪魔做着斗争，又怎么可能不清楚魅魔的手段？
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
从一开始，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
磅礴的灵气自遥远的煞境之外，向此方涌入，张三的血肉都要被这庞大的灵力挤压的溃烂——
这是他早已知晓的后果！
“剑来！”
宋一心的长虹划出一抹赤红的剑光，仿若夕阳西下的红日，蜿蜒起夺目的晚霞。
“铃来！”
金灿的统领上显出四道耀眼的符咒，天雷地火极冰暴风时而迸发，却像无边的炼狱。
“环来！”
柳菲菲的双环交相叠加，好似割裂万物的劲风自双环喷薄涌动，化成嘶吼的风团。
“笔来！”
张求知的狼毫泼墨挥洒，两尊搬山巨灵伫立在半空之上，将这大地都连根拔起。
这原本四样法宝并没有如此刚猛的威能。
但张三在这一刻，赋予了他们可诛灭天魔的力量！
“你做什么！？你这么做只是在送死！哪怕我死了，我的煞气仍然能归于深渊之中，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求求你，求求你！我愿意重返深渊，我愿意永远不再降临人间，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魅魔的求救，挽不回张三下定的决心。
他会死，这他比谁都清楚。
但，只有这一次。
只有这一次，哪怕让他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不、不——不！！！”
魅魔摇头乞怜着，她不愿意面对这接下来的结局。
她不想死！
她历经多少年才爬到了天魔的这个位置，她好不容易才挣脱了深渊的束缚，降临这九州世间——
她不想死、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
可有时候你的生死，却由不得你选择！
落日西下。
炼狱蒸发。
狂风席卷。
搬山落地。
魅魔的声音再不如银铃般悦耳。
只像厉鬼在惨死时绝命的哀嚎！
天地都为这霎时间的力量而震颤——
“师傅！”
苏不语哭喊着。
但这一切却已经结束。
当风烟俱寂后，唯有宛若陨石留下来的坑洞，还跪着一个虚弱的老者。
他回过头来，看着往下望去的苏不语。
苏不语哭着奔向她所敬爱的师傅。
可张三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肢体变得残缺。
他的双眸饱含血泪。
他的耳膜早已震碎。
但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所疼爱的弟子，在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
他微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师傅、师傅！”
苏不语想要抓住师傅那残破的双手。
可她只是才刚刚触及，那双手便化为了齑粉，散在了空中。
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庞大的力量。
如今，他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事的，不语。只是早点去见他们而已……”
苏不语抬起头，看到张三正对自己温和地笑着。
他始终不变。
一直是那个爱护着他们，那个顽童般的师傅。
“没事的。”
老者眉眼间饱含温柔的笑意。
他又向赶来的姐弟挥了挥手。
“师傅……”
林南溪想要回应他，可老者却彻底维持不住了身形。
他便如青烟一般飘散而去。
天地再也留不住他的踪迹。
耳边，只剩下他最后的道别：
“为师啊，念头通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