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谢兰因的白天充斥着不安和恐慌。
她经常坐在昭阳殿正殿前的台阶上,抬头看着仿佛被四方红墙囚困禁锢的天空,墨色的瞳孔日复一日地倒映着一片蓝,一片只有看着纯粹干净、实际上满是栅栏和缚网的蓝。
有些时候,她也会在暗影重叠的殿中,躺在床榻上发呆,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仿佛即将坏死了一样。
谢兰因总是在害怕,害怕于尽来,又害怕他不来。
于尽不来的时候,她担心他会忘了自己,就像昭帝忘了还有她这个女儿一样,那她就连新鲜的吃食,连一块可以取暖的炭火都没有。
她会在红墙高楼的一隅,渐渐腐朽枯萎下去,直到溃烂得不成人形,然后像她的母后那样,被拖到燕京城外,随意寻一处,黄土掩埋。
于尽来了,谢兰因又会忍不住唾弃鄙夷自己,枉她自持大燕嫡出公主的身份,现在却需要依靠一个低贱的太监。
但是这一世,不一样了。
谢兰因如今衣食无缺,不需要再依赖于尽,寝殿和书房总是用炭火烧的热烘烘的,一丝寒意都无法浸进昭阳殿。
这个冬天,一如既往,是温暖的。
谢兰因的白天不再惶恐不安,也不需要再等待什么,她会坐在书桌前练字看书,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便讲给采薇和柔嘉听,有些时候,她陪着高皇后刺绣说话,偶尔能听到一些如烟往事。
到了晚上,多数时候谢兰因都在东配殿的暖阁里看书,而从小年夜那晚之后,她看书的地方转移到了书房。
上辈子谢兰因沉迷享乐,锦衣玉食,奇珍异宝。她只需要勾勾手,于尽就会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奉于她的手中。八壹中文網
她活得无比奢靡,无比浮华,像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木偶,浑浑噩噩,眼睛里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放进去过什么,包括与她十数年相依的于尽。
而现在,谢兰因好像看进去了一些东西,虽然依旧很轻很浅。
十五岁的于尽,没怎么写过字,丑到无可救药,简直能瞎了谢兰因的眼。
看到第一个字时谢兰因就在憋笑,眼睛弯弯,整个人乖乖软软,像是刚刚成熟的水蜜桃,仿佛随手轻轻一掐,就能掐出甜甜的汁水。
于尽慢条斯理的写完,淡淡瞥了一眼自己歪七扭八的字迹,慢吞吞地说道:“殿下,奴才愚笨,连字都写不好,您会不会嫌弃奴才?”
谢兰因记忆中的于尽仿佛孤狼一样,阴沉狠戾,凶暴残忍,深夜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零星的暗红血迹,死在他手里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他似乎生来就是一柄杀人的刀。
谢兰因还没有见过于尽这样,圆润的眼睛微微瞪大,有些疑惑。
于尽看她这样,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底色,仿佛混合着深邃的暗黑以及灼烈的红:“殿下?”
谢兰因歪着脑袋,伸手拽了拽于尽帽子上垂下来的帽绳,那上面有颗红色的珠子,是最低等的玉石制成,甚至还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就那样捻着那颗珠子细玩,白嫩的指尖泛着一缕樱色的粉:“我哪敢嫌弃你?你这么记仇。”
于尽眯了眯狭长阴鸷的眼睛,几乎有些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雪白如玉的手,他总觉得谢兰因手中捻着的不是那颗红珠,而是他自己,是他这个人。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遮住眸底复杂而又幽深的情绪:“奴才不敢。”
谢兰因看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想臭太监,挺会装的啊!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松开那颗珠子,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平铺在桌上,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谢兰因的字最近练的比以前好看多了,已经有铁画银钩、疏瘦劲练之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毛笔塞进于尽手里,语气横行霸道:“这是我的名字,谢兰因,你要把这几个字练的最好看才行。”
于尽淡淡说了声是,开始练这三个字。
谢兰因在旁边轻声的指导他下笔,着力,以及笔法,等夜深于尽要离开时,她还故意绷着脸,学着太傅们的样子,罚于尽回去以后写上一百遍。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
高皇后在年前做了件锦袍,再加上她以及谢兰因练字时抄写的佛经,这些东西再次呈到了昭帝案前,之后邓晖过来的时候,送的东西更多,三十晚上,昭帝更是让人送了好几个菜过来。
年夜饭过后,谢兰因与高皇后一同守岁,坐在廊下的软椅上欣赏满天烟花。
绚烂的烟火在天空绽放,朵朵艳丽,金色的火星仿佛流星般四散飞落,宫中大宴时的丝竹管弦之乐传入耳中,对于昭阳殿来说,那是极为遥远的风景。
就这样吵闹到深夜,午夜的钟漏嘀嗒声响,谢兰因笑盈盈跪在团铺上,目光满是依恋的看着高皇后:“母后,弯弯给您拜年了,祝母后千岁安康,福寿永年。”
高皇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拿了个红包放在她手里:“弯弯去年很乖,今年也要乖,知道吗?”
谢兰因乖巧的点头:“是,母后,弯弯会乖的。”
接着便是柔嘉和采薇,两人跪下给高皇后磕头拜年,高皇后也给她们包了红包。
拜完年以后,采薇和柔嘉去小厨房煮之前包好的饺子,谢兰因觉得于尽今晚说不定会偷偷过来,吃完之后装作没吃饱的样子,让她们又去煮了一碗,放在东配殿用炭火煨着。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燕京城中依旧喧嚣热闹不减,宴饮时的乐声还能隐隐听到,高皇后见不早了,便让她们都回房安歇。
谢兰因洗漱完半卧在床榻上,等了许久都不见于尽过来,她有些闷闷不乐,正要休息,窗户那边传来咚咚两声。
“于尽!”谢兰因从榻上起来,拿起一边的斗篷披上,就要去开窗户。
窗外那人却先她一步,出声阻止:“殿下,夜深风大,还是别开窗了,一会冻着殿下就不好了,奴才只是想要给殿下拜个年。”
谢兰因手放在窗户上,听到这话,轻轻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炭火上煨到现在的饺子:“不开窗怎么行,我还给你留了饺子。”
于尽沉默了片刻,才哑着声音开口:“奴才,奴才晚上吃过饺子了,多谢殿下记挂着奴才。”
这话在谢兰因听来很不对劲,若是上辈子,于尽听到这话,必然要抱着她不放,高兴的亲她许久,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